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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末,东三省再现鼠疫。在伍连德等人的防疫努力下,疫情于次年五月被成功扑灭。
 
同年,国立北京大学出版部出版了王星拱(1887-1949)所著的《科学方法论》一书。此时,西学(新学)渐长,与中学(旧学)的碰撞愈发激烈,中国学术界一场有关科学与人生观的“科玄论战”呼之欲出。
 
王星拱毕业于伦敦帝国理工学院,历任北京大学化学系主任、安徽大学(今安徽师范大学)校长、武汉大学校长(国立武汉大学筹建人之一)、中山大学校长,是近代中国著名的教育家、哲学家。他的《科学方法论》是中国第一部现代科学方法论专著,使国人对科学方法有了真正系统且深入的了解。
 
今天的文章摘于《科学方法论》的“引说”部分,对什么是科学、真实与客观、科学理论与应用等问题提出了深刻的见解,并简明地阐述了科学方法是实证主义与逻辑分析的结合——是“实质的逻辑”,由此又自然引申出科学精神的意义。
 
百年已逝,重读此文,其中“科学是向真实的不断逼近”的观点,仍然对我们今天理解科学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特以此篇引说,求索灼见。
 
撰文 | 王星拱
 
自华太 (Watt) 发明蒸汽机以来,各种应用的科学,兼程前进,一日千里,生出许多奇异的事业,为前古所未闻;人类战胜天然界之权力,一天一天的增长,而且人类生活的状况,也一天一天的改变了。于是有人以为科学之价值 ,不过是浅近的功利,至于搜探宇宙之窔奥,维持社会之道德,自然有那“玄之又玄”和那“天经地义”的学术,去担负这个责任,不是科学所敢与闻的。此种谬误的见解,也不是自现在起的。即十六七世纪中著名哲学家培根 (Bacon),对于科学 ,也曾有偏而不全的评判;他说:“科学和人类的权力,互相依附,并且趋向同一的目的。”若把培根的意思,简约成一个公式,就是“知识即权力。”和笛卡儿 (Descartes) 对于科学的评判,比较的宽阔些;他以为:从科学之中 ,我们可以取得最有益于人生的知识。至于近代的普通观察家。看见飞机可以升入天空一万多英尺,电极炉可以热到三千六百度,等等事业,都伸着舌头奔走相告。说道:“奇异哉科学” ;他们以为这些事业,是科学之唯一的出产品。若说及我国之持“东方尚道西方尚艺”之论调的老先生,他们必定以为科学是区区微艺,和个人方面之“正心诚意” ,社会方面之“体国经野”无关,那更是不待言了。
 
从历史上看来,科学之进步,不是单在应用一方面进行,也不单是理论一方面进行。若是单在一方面进行,则科学不能发达到现在的地步了。埃及的古科学所以中绝的缘故,是因为他们单在量地,数星上做工夫,没有理论上的综合。希腊的古科学所以中绝的缘故,是因为他们单在他们所叫做理性的 (Rational)、非功利的 (Disinterested) 学术上做工夫,于人类生活太不相关。至于现在我们所享受的所研究的科学,是在文艺复兴时代重行出世的。科学何以在那个时代重行出世呢? 是因为那个时代宗教势力太大,大家都想解脱思想,从不可知的神道上,迁移到可知的人道上来,所以那个时代的科学,完全以求正确的知识为目的。自文艺复兴算起,一直过了好几百年,科学在应用的方面,都没有若何的关系。所以有人说,科学之发生原于求知而不原于应用。当牛敦 (Newton)  著《自然哲学之算学原理》 的时候,决没有料及后世航海家 ,须用他的吸力定律以资测算。当安柏耳 (Ampère) ,法来德 (Faraday) 研究电磁感应之现象的时候,决没有料及现在的工业状况,为电机所摇动的,有如此之大。然而应用的科学之发达,又可以供给理论之材料。加耳脑 (Carnot) 之《火之动力论》,原来是用以解释机器为火所鼓动之原理,他当初并没有料到热动学就由此而产出,而近代之能力论,又从热动学而产出。德斐尔 (Deville) 研究白金之接触的作用,本是为实业而进行,那个时候,他也末曾料到析解之理论,就由此而发明,而化学的力学之发达,又即以此为发轫之始。故应用理论两方面须得同时并进。若没有应用方面的利用厚生,则理论家不能有药品仪器等试验室的材料,和工厂商场等社会的材料以供研究,而且决不能永远受社会上的欢迎和辅助,于是本身不能自立。若没有理论方面的搜求新理,则应用的知识每天照旧演习,其来源之涸竭,是可立而待的;而且人民之思想,永不能逃出于原有的范围之外,而社会上之罪恶,也水远不能洗除,则轮船,火车,大炮,飞机,都变成制造奴隶的东西了。
 
科学初发生的时候,(指文艺复兴时代)所谓科学 ,不过指算学,天文学,力学,数种而言。以后科学的意义,渐渐的增长,所以科学的范围,也渐渐的推广。到了现在,我们以为:凡是确切的明晰的有系统的学术,都可以叫做科学。伍耳夫 (Wolff) 说:“凡有系统而探其真实的教训,我皆谓为科学的。”换一句话说,凡是经科学方法研究出来的,都可以叫做科学;因为科学之所以为科学,非以其资料之不同,正以其方法之特异。宇宙间之资料,总不外乎天地日月,草木岛便,政教风俗,爱憎苦乐, 等等。便是在非科学的学术(如文学宗教之类)之中,所用的也是这些资料。从这些资料之中,若是探求真实出来,那就成为科学了。科学方法,就是探求真实之工具啊。
 
自孔德 (Comte) 提倡实证主义,穆勒 (Mill) 实行逻辑革命以来,科学方法之重要,渐渐的为公众所承认。因为中古经院派 (Scholasticians) 遗留下来的逻辑,陷于形式的窠臼,于实事的研究,竟直漠不相关;所以有科学方法出来取而代之。科学方法是什么呢?换一个名子,就可以叫做实质的逻辑 (Material logic)。形式的逻辑重推论,实质的逻辑重试验;形式的逻辑重定律,实质的逻辑重事实;形式的逻辑重理性,实质的逻辑重直觉;形式的逻辑重传衍,实质的逻辑重创造;形式的逻辑重证明,实质的逻辑重发明:形式的逻辑是静的,实质的逻辑是动的;形式的逻辑把未知包在已知之中,像一个小圈包在一个大圈里边一样,实质的逻辑把未知伸在已知之外,像从一条直线向前另外伸长一条直线出来一样。科学之所以能有进步,因为他无处不用这个方法,无处不有这个精神。这个方法精神之影响,在人思想上,非常的大,不可遏抑,所以科学不但是改变人类之物质的生活啊。
 
哲学界有人曾分学术为行、知、觉、三科;属于行的,是道德的 Moral,以善为归属于知的,为智慧的 (Intellectual),以真实为归;属于觉的,为情感的 (Sentimental),以美为归。科学乃是属于知的。有把这个界限看得过于板滞的人,竟直以为科学的知识,是完全客观的,若是把科学的力量增高,人类将要为客观所驱遣,甚至于堕落灭亡。其实用我们自己的器官脑髓去研究科学,决不至限于客观之桎梏。我们姑且不论科学的起源,是否有求善和求美的心理,夹在求真实的心理里边,然而科学所得的效果,于行和觉的方面,却是大有裨益,已经是大家所公认的。
 
科学之于人类,不但是在物理的方面(物质的方面),有利用厚生之利益,他在道德的方面,使人能深辨是非,而改变物我之观念。因为科学所贡献于道德界的,有二种礼物:(一) 真实之意义;科学不以从前遗留下来的真实算作真实,是要从自己的鉴别得来。换一句话说,科学中之真实,是要随时进步的。(二)因果的秩序;科学以为:我是物的分子,物是我的环境,若是要有好果,须得我去造个好因。这不是科学对于道德的方面的利益吗!而且科学之中,具有秩序与谐和 (Order and harmony) 二个原素。这两个原素,就是美中之不可缺乏的。秩序之反对为紊乱,谐和之反对为冲突,科学之中,若是有素乱和冲突的地方,那就不成其为科学了。所以科学对于美的方面,也是大有利益的。
 
依以上所说的结论下来,科学是求真实的。真实和善,和美,是分不开的。然而科学的真实,果能算得真实吗?这倒是个很有研究的价值之问题。现在讨论这个问题,先要在“知识缘何而来” 着手。
 
科学是什么呢?乃是人类智慧之出产品;在心的方面,和思想律相符 ,在物的方面,又适宜于外界的。心的方面的动作,有思想律去管理他 ,物的方面的动作,有天然定律去管理他。这方面都是有定的,然后科学才能构成。
 
思想律是普遍的,凡人之思想之动作,都经历这个途径;所以人类之审度,在同一的情境之中,必定得同一的结论。然而我们巡场辩论,每有意见不同,又是什么道理呢?难道各人的思想之进行,不经历同一的途径吗?这是因为事实繁复 ,或张本不同的缘故。当我们心中对于一桩事实构造一个意见的时候,若是事实之原因过于复杂,而各人所认定的原因不同,或者各人之习惯,遗传,气质(Temperament) 不同,都可以生出不同的意见。持个性主义的人,并且重视这些主观的因子(指习惯遗传气质)。希腊人对于知识和意见,曾划有鸿沟的界限:他们以为无可辩驳的,是知识,可以辩驳的,是意见。其实这个区别,也不过是等级的问题罢了。
 
我们生活于宇宙之间,必定和外界的环境相适应,不独支体的生活,是这样的,即精神的(智慧的)生活,也是这样的。我们的手足耳目 ,若不能和环境相适应 ,必不能发达到现在的地步。即我们审度之权能,若不能和“用我们的审度以应付的”外界之物相符合,那就也无从发达了。如果我们根据于观察的事实以预测将来,而屡次受了欺骗(如根据每日太阳皆出自经验、预测明日太阳将出、若明日太阳不出、那就是天然界欺骗我们了), 则审度之权能,无从发达。但是天然界是不欺骗我们的。赫胥黎 (Huxley) 说:“天然界向来不置我们于紊乱之乡。朋加烈 (Boincare) 说:“天然界是和一 (Unity) ,若不是和一,则其各部决不互相关系。”(这是说无因果之可言。)从经验的方面看来,足见外界的物,是有一定的秩序,经由定律而进行的;而我们的智慧,若是经由思想律而审度,可以逐渐的寻出这些秩序,用定律去管理也。科学的真实,是把智慧的我,和天然的物,同装在一个不可分离的圈子里,何曾是完全客观的呢!
 
我们为何要发达审度之权能呢?同肢体之发达,是一样的原因,是因为我们有生存之欲望。若要生存,不能不有这个权能。我们遇着一个困难,就要思想一番;思想所得的结果,若是和事实相符,就是适用的——真实的知识了,那审度的权能,就增加一层了。纵然有不符也是增加我们的新教训,于我们也是有益的。人类以下的动物,也是如此;达尔文 (Darwin) ,垩文 (Owen) 做过许多试验,证明高等动物的智慧,是由低等动物的本能进化而来的。波格生 (Bergson) 也以为智慧是从本能中晶结出来的。本能是因为生存而有的,智慧也是因为生存而有的。这样看来,惟其因为人类要满足生存之欲望,才发达智慧,才发达科学,何至于随着客观而堕落灭亡呢!
 
宇宙各部之各方面,和我们的器官,有联续不同的接触,输入于意识范围之中。由我们的直觉,从这些多而异的中间,选择出简而同的出来,用以构造知识,如定律理论假定等等。故我之自己,乃是外物变迁之认识所靠定准的,换一句话说,我就是参考之中心点。
 
再就概念一方面而言;当我们和外物接触的时候,我们察见这些外物有两种原素:一是客观的元素,如密度坚度等等,是外物所自有的;二为主观的原素,如物与我之距离,和我所用以窥此物之角度,等等,是由我所定的。这些原素,是无限的。我们只能选择这两种原素之若干保存起来,叫做概念。故概念之成立,有强订 (Arbitrary) 的性质。换一句话说,乃是由我的选择而定的。一物之概念之成立,既是强订的,则将来此物之概念,或因新原素之发生,或因主观的原素,和客观的原素之关系,加进分明 ,都有修正之余地。概念既可修正,则凡以概念为基础所构造起来的知识,都可以修正了。所以科学的真实,仅有逼近的 (Approximate) 性质。既是逼近的,就可以进步而无穷了。
 
再就思想的方面而言;当我们解决一个问题,或构造一个理论的时候,应如何着手呢?若将所有的知识之分子合拢在一处,依联合换合(见第一章)支配起来,可以得无限的结合式。惟其因为我们有解决构造之志愿,我们可以在这些知识之分子之中,直觉的选择若干适宜的分子出来,再驱策这些分子,四方驰骤,就同化学中之气体分子一般, 一直到了这些分子中之有效的分子 (Successful Molecues 这原是化学中的词语) 彼此联合,成了一个言之成理的理论,才算得圆满;然后再拿试验去证明他。总而言之,无论是什么理论假定之构造,都有我们的志愿,在那边做驱策的主人,不是纯粹的理性所能奏效的(详见Boincare’s 《科学和方法》)。
 
总括一名话说,科学的真实,是用简约之方法求出来的。什么是简约之方法呢?就是抛除无关紧要的情境,在异之间求出同来。惟其如此,所以我们能用过去预测将来,因为过去的现象,和将来的现象,只要有重要的同点,我们就可以预测,至于无关紧要的情境,只好不计算他。然而我们何以知道这些情境是无关紧要的呢?这也有强订:假定的色彩,因为我们有这强订假定之必要。请看外界如此的繁复 ,若是我们想用智慧把他表托 (Represent) 出来,非简约不能动手。我们明明的知道:简约不能免有牺牲之连带,然而必得如此 ,我们才能走到较紧而较有定的界线之中,使我们所研究的,较为确定,而在较稳固的基地上旅行,于是我们才能和真实相逼近。科学家用这个方法,在永增不已的繁复之中,按步进行,且相信科学之各部,都有同一的趋问,而希望在永不停歇的劳动之终局,可以寻得一个和一。这个和一,就是意昂尼 (Jonia, Greece) 的哲子所已经梦想到的,让我们都向着这个目的而前进。但是我们用简约的方法,层层前进,只能说,方法愈好,失望(就是错误所生的)愈少。然而无论什么方法,决不能保证我们一路平安的进步,西揭威克 (Sidgewick) 说:“错误之危险,乃是我们前进的动作之代价。”我们切莫要因失望而气馁,这才是科学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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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源守拙·问学求新。返朴,致力好科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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