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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是《第一推动丛书》出版30周年。在高端科普资源匮乏的年代,第一推动为国内读者带来一股清泉:该系列先后推出了数十部由顶尖科学家撰写的科普图书,包括十余位诺奖得主的作品。这些一手资料成为中国读者的科学启蒙,让人们感受了正在发生的科学,不仅触碰到科学知识与睿智的思想,也能了解科学共同体的“时尚”,反思这里发生的种种。许多读者正因如此最终踏向了科研的旅途,成长为今日的科学家。当然,为了建设科学文化,我们仍有很长的路要走,而第一推动系列,“在于让这个代谢的节奏变得更亲切、更迅捷、更猛烈。”

撰文 | 李泳(中科院成都山地所研究员,《第一推动丛书》资深译者、顾问)

 

“第一推动”30年了,看到出版社发来的新图片,生出“洞庭有归客,潇湘遇故人”之感。我还记得在天府广场边的新华书店二楼第一眼看见它们一身红衣的样子(《原子中的幽灵》《时间简史》《皇帝新脑》……),当年的几个红孩儿今天引来一群翩翩的白衣公子,其中竟有我的熟人,却是不曾想到的。

我为丛书贡献的第一本是索恩的《黑洞与时间弯曲》——作者现在很有名了,他顾问了大片《星际穿越》,几年前还因领导引力波观测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我在重印后记也曾预言,可能有读者会说LIGO的胜利“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呢!”重提此书,当然不是为了自我表扬,而是因为它代表了丛书的几个特点,甚至开启了科普读物的新范式。

第一点,作者是引领学科的名角,如索恩说的,“我和我要讲的东西关系太近了,我个人从60年代到今天都在亲历它的发展,我最好的几个朋友从30年代起就身在其中了。”他们写的故事和发现,就是正在发生的科学史(未来的“正史”不会记录这些故事),读者便幸运地成为见证人、追求者甚至参与者(有读者说他就是读了“第一推动”的书才跑到加州去学物理的)。朗道曾抱怨我生也晚,好问题都被前辈解决了;现在我们赶上了“好时代”,世界经历着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物理学却几十年都没进步了——没有标准模型那样的进步,更没有相对论和量子论那样的革命。于是,读者有了参与和超越的机会。读“第一推动”的书,有一种被推动的感觉——不是被推着追慕作者们多么伟大,而是去发现他们做的事情有多么笨拙甚至荒谬。

第二点,作者讲了科学研究的运行、科学家群体的活动以及科学家个人的作风。课本和科学史是很少有人情味儿的,这些“口述历史”却是五味杂陈,足以让我等优柔餍饫。对象虽为“外在客观世界”(实际上,从《共时性》我们可以看到,当今的科学有回归物我一体的意愿),研究终归是人的活动,自然有人的印记;苹果上爬行的蚂蚁就与我们有不同的空间概念。我们可以大胆地说,没有个性的研究只不过是机器的重复劳作,失去了思维的乐趣,也不会有创造性的结果。我读书时听杨振宁先生讲读书生活四十年,至今印象还深的就是他谈科学家的风格。他欣赏狄拉克和费米(当然还有爱因斯坦),而不喜欢海森伯的朦胧,他后来好像也不喜欢弦论。我们看索恩提到的那些老师,还有像霍金、彭罗斯、维尔切克、斯莫林、皮布尔斯、威腾、惠勒、格林等等丛书里的大角们,都有各领风骚,却没有约好了做同一个梦。霍金与彭罗斯在60年代一起研究时空奇点(后来又在《时空本性》里争论),但他们的醒悟和风格是完全不同的。霍金像一个“集大成者”,杂糅了量子论与相对论,也包容了弦与膜,引领着物理的潮流。彭老不信弦,不信宇宙暴胀,甚至剥夺了时空的基本地位,孤独地构建着自己的理论体系和宇宙图景(扭量和共形循环宇宙),几乎无人喝彩和追随。我更欣赏彭老的纯粹,相信他的“实在之路”更光明。

第三点,丛书呈现了科学家们的纷争和他们对当下形势的批判,这在当下“群魔乱舞”——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也行——的时代,是特别有警醒意义的。回望一个多世纪前,物理学上空只飘着两朵乌云(以太和黑体辐射),再看今日的天空,理论如暴胀、多宇宙、全息宇宙、弦景观;事物如暗能量、暗物质、黑洞;困惑如层级问题、信息丢失、量子纠缠;模型如AMPS、KKLT、WIMP……天花乱坠,胡思乱想;乱花迷人,乱云(人云亦云的云)飞渡……怎一个乱字了得!很多绝顶聪明人的弦论,在其他人看来却是思想的瘴气(a miasma of ideas,维尔切克如是说),甚至“连错都算不上”(哥伦比亚大学数学家Peter Woit用这个泡利的名言为题写了一本批判弦论的书,他自己则想用彭罗斯的扭量来做统一引力和标准模型)。这些科学领域的“路线斗争”很有趣也很热闹,读者可以像读诗那样兴观群怨。对如此喧嚣的景观,我们需要听批评的声音,如彭罗斯批评当下的“时尚”(《新物理狂想曲》),斯莫林批评弦论的缺陷(《物理学困惑》),霍森费尔德(Sabine Hossenfelder)批评物理学在数学中的迷失(《迷失》)。从这些批评,可以看到当下物理学的困境和物理学人的烦恼。

丛书在整体上还呈现了科学生态的演化。显然,今天的科学不像爱因斯坦那样躲在小屋里的个体活动,也不再是单纯的自足的知识体系,而是共同体的社会实践。这当然就会突现群体行为(不论自然的还是非自然的)共有的特征,如群体无意识和跟风(某些口号所谓的“国际前沿”)。共同体会为理论赋予“刚性”(rigidity)和“惯性”(inevitability)(见《迷失》),将其变成个人躲不开越不过打不破的铜豌豆。借人存原理的眼光看,今天科学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共同体的形成和固化;那么,科学的突破将大概率依赖于体外的某些个人,靠他们来打碎铜豌豆生出新芽儿。“第一推动”的读者大多是共同体外的人,应该自觉地被推动着去怀疑和批判,而不是去紧跟时尚。

丛书洋溢着激动人心的思想和推人奋进的精神,30年来也影响了两三代同学,但我们也要看到,它并未给大众思维带来显著的变化。与此形成项目对比的是,技术和工具的进步(如眼下火爆的ChatGPT),却带来了新的风尚。最近一大群顶尖数学家就在洛杉矶加州大学开会讨论AI可能给数学带来什么影响。思想的影响总赶不上技术的效应,而技术赶不上理论的预言,这可能是科学和科普面临的永恒问题。前些天老家的小朋友说要老师指定的科普书,书目是几位前辈写的,是比我还老的那一代人小时候读过的。又见某网借某著名大学校长之名给新生推荐的读物,竟也是60多年前出版的。前辈作者固然令人敬仰,他们的著作也有久存的文化意义,但“影响了几代人”的科学读物似乎没有义务肩负愚公的责任继续去影响新一代——假如前辈知道他们哺育的多阶后代还在读他们的书,恐怕只能哀叹一代不如一代了。罗素曾做过一个好梦(或许令他有几分沮丧):他的《数学原理》被图书馆取下书架扔进了废品堆,这或许是旧科普最好的归宿,“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愚公式的科学传承会导致的后果很严重。生活中我们常听大家谈数学不过勾股三角、圆周率和自己都不知所云的“1+1”,说物理多夸(似是而非地)E=mc2。我问卷了几个身边学理工的博士同学,他们都说不出π在圆周率外的意义,也忘了e的来源(而在法布尔《昆虫记》里,蜘蛛都知道它的荣耀)。欧几里得几何两千多年了,如今读过书的人都学过,肯定还证明过很多命题和定理,但从我给同学上课的经验看,很多同学都不曾领会它从公理到定理的逻辑体系——爱因斯坦在1953年4月23日(后来的世界读书日)在给J. F. Switzer的信中说,形式逻辑体系和因果律是现代西方科学的基础,后面还有一句关于中国的话令很多国人纠结,其实不必纠结,我们今天也没普遍形成追求和发现因果律的思想和动机。

科学的历史告诉我们,科学定律经历了“三个境界”,第一境界是开普勒的行星“三大定律”,它们只是对观测数据的归纳总结(也就是数据整理),是“看得见”的自然法则;第二境界是牛顿的运动和引力定律,是脑洞砸开的,其力的概念和数学的形式(微分)是看不见的;第三境界是广义相对论和规范场论,它们超越了经验,是“纯粹思维的结果”,是“思想的儿子”,不仅“降维”还原前两个境界,更是预言了众多的现象,为后人开拓了想象的空间。遗憾的是,我们身边很多“科学家”的思想还停留在伽利略时代,脑子里只浮现着开普勒境界,走到牛顿门口又回来了,全然不知还有第三甚至更高的境界。这与没有因果律的追求是同样的后遗症。

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导言》里对科学与文明有过一段别开生面的概括:“有谁知道,在微积分和路易十四时期的政治的朝代原则之间,在古典的城邦和欧几里得几何之间,在西方油画的空间透视和以铁路、电话、远距离武器制胜空间之间,在对位音乐和信用经济之间,原有深刻的一致关系呢?”如果大众形成这样的科学文化观,科普的大同世界就不远了。但眼下的路还很长。哲学家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估计新思想模式渗入文化核心要1 000年,30年的推动确实太短了。普朗克在自传里说,新科学真理的胜利不是靠令对手信服和理解,而是因为对手最终都死了,熟悉它的新一代成长起来了。那么,第一推动丛书的“功名”就在于让这个代谢的节奏变得更亲切、更迅捷、更猛烈。

注:本文标题为编者所加,原题为《第一推动,推动了什么?——<第一推动丛书>出版30年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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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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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源守拙·问学求新。返朴,致力好科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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