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通常以为,人类是地球上唯一会做梦的生物。但是专攻批判性动物研究的美国动物行为学家David M.Peña-Guzmán(戴维·培尼亚-古斯曼)遍查科学文献,基于来自家猫、大鼠、斑胸草雀、斑马鱼及黑猩猩等大量动物的翔实数据,证明了动物是会做梦的,许多动物在睡觉时都会进行“现实仿真”。在其新书《动物会做梦吗》中,他还将动物的做梦行为与神经科学研究和做梦的哲学理论结合起来,提出了动物是有意识的生物的观点,并深入研究了由此引发的棘手的科学伦理问题。本书不仅是对动物梦的生动解读,更是对其哲学与道德含义的迷人阐释。
下文是本书译者、复旦大学生命科学院教授顾凡及先生撰写的书评,不仅简明扼要地概述了本书作者展示的科学证据和方法,并且对作者提出的动物会做梦引发的哲学与道德含义作了自己的点评。
《动物会做梦吗:动物的意识秘境》(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
撰文 | 顾凡及
动物会不会做梦?什么样的动物才会做梦?猩猩?猴子?大象?狗?鸟?章鱼?蚯蚓?我们作为人知道做梦时是有意识的,如果动物也会做梦的话,那么是不是说明动物也有意识?要是动物也有意识的话,那么我们应该怎样对待他们?这就是新书《动物会做梦吗》讨论的主题。
虽然自古以来,直到19世纪,人们对自己和动物的内心世界充满了好奇,但是一直流于内省和思辨。上世纪上半叶行为主义兴起后,学术界普遍认为科学可以观察和研究的只有行为,对内心活动是无法研究的,甚至否定有内心活动,从而把对内心活动的研究排除在科学研究的范畴之外。一直到20世纪下半叶由于神经科学和技术的进步,才把对认知的研究重又提到了科学研究的日程之上。20世纪80年代末,科学家才开始再次谈论意识,但是对动物梦和意识的研究却更为滞后,这是因为动物不会说话,怎么知道动物能不能做梦似乎成了个不能回答的难题。一直到2020年才发表了第一篇有关动物梦的科学论文。自然更不必说有专门讨论这一问题的书了。
动物行为学家戴维·培尼亚-古斯曼的新作《动物会做梦吗?——动物的意识秘境》[1]以此为主题,在一开始从行为学、电生理学和功能解剖学三个方面,搜集了大量实验资料,一致地支持了动物也会做梦的观点。接着作者又把问题提高到哲学的高度,以作出合理的解释。他通过动物会做梦说明这些动物也有意识。接着,由于做梦时动物并没有受到外界刺激,因此这种意识的根源必定是内源性的,而且梦中所见并不是对现实中经历的重演,而是一种构建,表明这些动物也能想象,有它们自己的,不同于我们人类的内心世界。由此,作者认为我们必须改变原来绝大多数人对动物的藐视态度,需要重新考虑我们对它们应有的态度。这样实证而又比较全面地讨论和动物梦有关的种种问题,自然可以算得上在此问题上的开山之作了。这本书之所以吸引人,不只是由于它的主题,也在于它搜集了大量有趣的实验材料,作者又以其生花妙笔娓娓道来,使人读来欲罢不能。
动物会做梦吗?
书中最有趣的地方,当属作者用多方面的事实有力地论证了动物也会做梦:
行为学证据 美国生物学家戴维·谢尔饲养了一只章鱼海蒂,他观察到了海蒂奇异的行为:海蒂起初平静地休息着,但是突然海蒂的皮肤从雪白一片变为闪烁的黄色,还带有橘黄色斑点——而这通常是它在醒着时看到一只螃蟹时的表现——然后海蒂又变成深紫色。谢尔解释说,“通常在成功捕杀之后,章鱼在离开海底时会这么做。” 再后,海蒂的皮肤变成了一系列浅灰色和黄色,不过这次的颜色纵横交叉无序地分布在许多条状突起和尖角之上。“这是一种伪装,就像它刚刚抓到了一只螃蟹,正要坐下来大快朵颐,而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它。”引人注目的是海蒂的这种色彩变化模式和顺序总是和它在醒着捕食螃蟹时完全一样,这就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是海蒂在做捕食梦。
海蒂在睡眠时连续呈现了3种不同的彩色图案,可能是因为它在梦中狩猎和吃猎物|图源:《动物会做梦吗》
电生理学证据 2000年,生物学家阿米什·戴夫和丹尼尔·马戈利亚什记录了一组斑胸草雀幼雀睡眠时在脑中“鸟鸣系统”中发生的神经激活模式。他们发现斑胸草雀的脑在睡眠过程中在两种状态之间来回切换:一种是持续但低水平的神经活动状态;另一种则是有规律地每过一段时间就自发地产生高水平的簇发发放。随后他们又记录了这些鸟雀在醒着时练习歌唱时出现在同一脑区的神经模式。结果发现,醒着时歌唱动作所引发的模式与睡眠期间突然以高水平神经活动簇发发放为特征的模式在结构上完全相同。这种匹配非常完美,以至于他们发觉两者可以在音符上逐一对应起来。他们由此得出结论,斑胸草雀不仅通过在醒着时大声练习歌唱,而且还通过睡眠时在不发出啁啾声的情况下在精神上回放。此外,这些雀在醒着时歌唱的时间和在睡着时默唱的时间大致相同。与此同时,它们脑的听觉区域也被激活。这意味着在睡眠的极度沉寂中,睡着的鸟似乎也“听到”了自己的“无声之歌”。这些证据都提示斑胸草雀能在梦中鸣唱。
斑胸草雀在醒着歌唱时脑活动的模式与在睡眠状态下默唱时显示的模式相互匹配。这种匹配非常完美,科学家可以逐个音符地将这两种模式对应起来|图源:《动物会做梦吗》
功能神经解剖学证据 人在做梦时,为什么不会在行动上表现出梦中的动作?这是因为睡眠会产生生物化学变化,导致睡眠者处于肌无力状态,因之不能随意行动。这些变化将行为程序“锁定”在睡眠者内心深处。在大多数情况下,快速眼动是该程序中唯一能够摆脱这种抑制过程并得以在外部表现出来的运动成分。法国神经科学家米歇尔·茹韦做实验切除了一组猫脑桥网状结构的背外侧部分,研究表明,这种大脑结构的损伤会抑制肌无力,但不会抑制快速眼动睡眠。结果令人震惊。当脑桥损伤的猫进入快速眼动睡眠时,它们确实“表演”了自己的梦。它们站起来,喵喵叫,四处走动,梳理毛发,探索周围的环境。他们表现出开心、愤怒、恐惧、探索等。有些猫凝视着空旷的空间,好像要潜近猎物,准备突袭,而另一些猫则在它们的围栏周围奔跑,全力与假想的敌人厮打,然而它们在这样做时却一直在熟睡之中!茹韦说,他可以很容易地将其行为与醒着时的典型表现相比较,由此推断每只猫在做什么梦。
米歇尔·茹韦实验室的一只猫在手术切除脑桥中负责肌无力的神经元后与假想的敌人搏斗|图源:《动物会做梦吗》
由于篇幅的限制,在本文中每种证据都只引了书中众多例子中的一个。确实,如果单独拿其中的一种证据来看,可能都不能令人信服,但把这些发现合在一起则构成了一个强大的证据网络,支持动物也会做梦的假设。
美国物理学家、诺奖得主费曼说过:“因此,我们如今称其为科学知识的那种东西,是一堆确定程度不一的说法。其中的一些最不确定;其中的一些近于确定;但没有绝对确定的。”[2]有了上面的所有证据而依然纯属巧合的概率非常小,因此笔者以为动物也会做梦的推定是“近于确定”的。
动物会做梦意味着动物也有意识
意识研究者一般都同意在做梦时是有意识的,由此得出的一个推论是会做梦的动物也有意识。
关于什么是意识,现在尚无公论。作者认为意识包括三个重要方面:主观意识、情感意识和元认知意识。为了说明会做梦就表明有意识,作者首先强调说明做梦也有这三方面的内容,从而一般性地论证了做梦是有意识的充分条件,但并非必要。由于动物不会说话,作者在主观意识和元认知意识方面都是通过人梦研究来说明问题,由此推论动物既然会做梦,也就应当和人一样,有这些方面的意识。当然这样做毕竟是间接推理,有很大的猜测性成分,需要注意。只是在情感意识方面作者用了较多的动物研究结果,有直接证据。
主观意识 这有两方面的内容:
1. 主观存在感,即感到本人存在于自己世界的中心,并长期居于该位置上的感受;
2. 具身的自我觉知感,即理所当然地感到自己有个身体。
在梦和主观意识的关系问题上,作者强调只要做梦,就必须要有一个实现、维持和体验它的自我。当我们做梦的时候,这一主观中心让我们感到我们就在“那里”,梦中发生的事情正发生在我们身上。无论多么不稳定、不合逻辑或荒诞不经,每个梦都是围绕着一个梦中自我组织起来的,这个梦中自我就“在”梦境之中,并且是做梦者最终也认同那个梦中自我就是自己本人。我们从不只是在一旁观看我们的梦,而是身在其中。
情感意识 我们在梦中或喜或悲,也就是说做梦时也有情感意识。剧烈的情感变化也常常是动物做梦的驱动力。英国神经科学家奥拉夫斯道蒂和她的团队提出了一个聪明的两阶段实验来研究这个问题。
她们让一组大鼠执行空间任务。诺奖得主奥基夫发现海马中的各个不同的位置细胞的激活对应于动物在所熟悉的环境中身处的不同位置,因此通过记录动物海马中位置细胞的激活序列模式就可以知道动物内心中对自己在周围空间中位置变化的认识。她们比较了觉醒时和睡眠期间由此引起的海马激活模式。
在第一阶段,他们让大鼠适应一个T形迷宫,在该迷宫中,通往迷宫两个较小臂的通道被透明屏障阻断。大鼠可以在迷宫的主干道上来回跑动,看到两个分支臂,但无法实际探索它们。然后,实验者将动机引入此场景,用奖励(几粒大米)标记其中一臂,而让另一臂空着。这引起了大鼠的注意,它们跑到迷宫岔道的交界处,渴望地盯着看那堆近在眼前的美味大米。一旦熟悉了这种设置,就把大鼠从迷宫中移开,让它们打个盹。在它们睡着的时候,研究人员记录各个海马细胞放电的顺序,这就形成了大鼠经历的“神经地图”,反映大鼠在梦中的“行程”。奥拉夫斯道蒂和她的同事猜想,大鼠是在内心中“预先”探索迷宫中标记过的那个臂,并将小爪子放在它们欲取之而得的对象上。
为了验证她们的猜想是否正确,在实验的第二阶段,她们将大鼠重新放入迷宫,但这一次,堵住有米臂进口的透明屏障和大米本身都被移走了。在把大鼠重新放进去之后,正如所预测的那样,大鼠跑到T形迷宫的交界处,立即转向之前有诱饵的臂的方向,这表明它们记得哪只臂中有可口的奖品,并期望在那里找到奖品。即使在意识到大米已经不在了之后,与对照大鼠相比,这些动物还是花了更长的时间去探索这只臂。
当大鼠在先前存有奖品的臂上来回奔忙时,研究人员记录了海马中的放电事件,并发现当大鼠亲身探索迷宫这一特定部分时相关的模式与他们在大鼠打盹时记录到的模式相同。当大鼠在看到但没有实际探索有奖臂后入睡时,以及它们在小睡后探索该臂时,放电的是同一些海马细胞,其放电顺序也相同。这无疑证实了海马在这两个时刻做了同样的事情:其中一个时刻是当大鼠看到奖品后睡觉时;而另一个时刻是当它们失望地发现它们探索过的地方不再有奖品。换言之,大鼠记住了从情绪上激发其兴趣的真实环境的许多方面,并主动想象一种使其愿望得以实现的“未来的体验”。这种想象发生在它们熟睡的时候。
此外,有大量的证据表明幼时受到严重心灵创伤的动物,甚至在成年之后,还经常会在睡眠中表现出惊恐不安,有些灵长类动物甚至用手语表达,说明它们正在做噩梦。这是梦中有情感意识的有力证据。
被圈养的黑猩猩瓦休在睡梦中用ASL手势“说话”。在这里,它做“咖啡”这个词的ASL手势,包括用右手做拈物状,用左手做“C”字形,当两只手都从胸部向天花板移动时,前者还绕着后者转圈|图源:《动物会做梦吗》
元认知意识 偶尔,我们会在做梦过程中恢复元认知能力,并在头脑清醒的瞬间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做梦者经历了一场“清醒梦”,在这样的梦中,做梦者将他们内心关注的焦点从他们内心状态的内容转向他们的整个内心状态。换句话说,做梦者不再关注梦中出现的事物,而是梦本身。
动物梦说明动物也有想象力
在上面讲过的奥拉夫斯道蒂及其团队所研究过的大鼠的空间梦的实验中,在大鼠打盹的时候,它们必须得想象穿越一个他们以前从未去过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为此,他们不能仅仅只从往日记忆中进行搜索并回放它们;他们必须利用旧经验中的许多片段来创造新的主观体验。大鼠需要设想一种他们在现实世界中从未遇到过的可能场景。大鼠不是在回忆;而是在推想,这是一种“在精神上超前推想自己(……)应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以前没遇到过的事件”的能力。
动物梦是在外界没有刺激的情况下创建内心意象的明显证据,说明动物有想象力。
动物有没有道德地位?
作者从动物能做梦,论及动物有意识和有想象力,由此否定了以前人们认为动物只是没有内心世界的畜生的流行观念。动物会做梦本身就表明在我们的世界旁边,存在着无穷无尽的其他世界——完全“他者”的、非人类世界。这也提出了关于动物作为道德主体地位的伦理问题,和我们应该如何对待它们的问题。
一般认为有意识是具有道德地位的基础,但是意识有很多方面,究竟是意识的哪些方面才是具有道德地位的基础呢?哲学家布洛克将意识分为两种类型:“进入意识”(access consciousness)和“感知意识”(phenomenal consciousness),进入意识是指表征性的内心状态,其内容可供更广泛的认知系统之用,以执行推理、决策和语言报告等功能;感知意识状态是非功能性的。它们和执行任何特定的认知操作都没有实质性联系。它们不会导致推论、随意动作或交流行为。此外,它们的内容是感知性的,而不是表征性的,这意味着它们有一种与他们相关的确定的感受,但他们并不表征外部世界中的任何东西。我只能或者用隐喻的方式向你描述它,或者让你自己去尝试。但是,即使口舌生花,我的隐喻最后还是会落空。因为比如说,我对红酒的第一人称体验和我对它的描述之间总是存在差距。这种差距正是它的味道,这种味道只有亲身体验才能真正体验到。由此形成了两大阵营。
进入意识优先的理论家认为,进入意识是道德价值的基础,而感知意识优先的理论家认为道德地位是由感知意识产生的。这两个阵营的分歧可归结为对道德生活的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看法以认知、理性和语言为中心,另一种看法则没有那么强调理智的方法,而是优先考虑我们在世界上的主观、情感和具身的根源。
作者相信感知意识是道德地位的关键。在作者看来,正是由于有了感知意识才使赋予价值成为可能。它使生物有机体能够将价值引入本来无所谓价值的宇宙。一个没有感知意识的生物将没有对世界的生动体验,没有对此时此地的感受,无所谓什么是正面的或负面的(或者说,无所谓好坏)。即使这样的生物能够执行许许多多认知功能,它也永远不会有价值观。没有感知上的锚定,就没有赋予价值的基础,也不会产生偏好、兴趣或欲望。这样的生物就没有动力去偏爱某件东西甚于其他东西。一个只有这种生物居住的宇宙将会是一个没有能赋予价值的主体的宇宙,因此,也就成了一个完全没有价值可言的宇宙。
在笔者看来,作者认为是否拥有感知意识而非进入意识是动物是否具有道德地位的基础虽然有他的理由,但是笔者以为拥有感知意识只是拥有道德地位的必要条件,不一定就充分。虽然作者在书中想象了只有进入意识而没有感知意识的生物,在个别场合则干脆以只有进入意识的自主机器人为例来说明进入意识与道德地位无关。但是笔者怀疑世界上真有这样的生物,至于由于机器人能够进行逻辑推理、运动和说话就说它有意识则更值得怀疑。对于有进入意识的生物来说,笔者以为这种生物首先就有感知意识。作者所说的只有“进入意识”而没有“感知意识”的自主机器人不应具有道德地位是他自己树立的稻草人,因为这样的机器人根本就没有意识,自然谈不上什么道德地位。真正应该考虑的问题是究竟只要有感知意识的动物就应具有道德地位呢,还是需要两者都有的动物才能具有道德地位。作者恰恰在书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作者在最后认为能做梦的动物应该被承认为是道德共同体中的一员,作为同类的生物,它们应该受到关心、尊重并享有尊严。如果一个主体具有道德地位,那么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对待它。对此,笔者虽然同意作者不应虐待有意识动物的意见,也同意人并非是唯一会做梦、有意识并拥有道德地位的生物;但是鉴于这个问题已经超出自然科学的范畴之外,是个见仁见智的立场问题,对于作者表达出来的我们不应工业化养殖动物,也不应对动物做创伤性的实验以进行科学研究,甚至要把动物当做人一样来对待的这些观点存疑。确实有些科学家在研究意识问题之后,成了素食者,不过笔者自己并不想这样做。这也许是一个永远会有争论的问题吧!
总之,这是第一部系统地介绍动物梦及其意义的杰作。尽管读者(包括笔者在内)可能并不同意他的每一个论点,但是无论如何,作者的见解都有他的根据,即使不同意,也应该认真思考他的论点和论据。总体上说,全书可谓环环相扣,混成一体;既趣味盎然,又立论严谨。此书可以说是从科学开始经哲学到伦理学收尾专题讨论动物梦的开山巨著。值得一切对这些问题感兴趣的读者细读、思考并得出自己的结论。
参考文献
[1] 戴维·培尼亚-古斯曼著,顾凡及译(2023)动物会做梦吗?——动物的意识秘境。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
[2] 米歇尔·费曼编,王祖哲译(2020)费曼语录。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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