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期望落空之时,我们的大脑会为我们创造一个“幽灵”。
撰文 | Phil Jaekl
译者 | 学理的小文
审校 | 绒球兔纸
欧内斯特·沙克尔顿(Ernest Shackleton)和他的船员们在前往南极点的途中,被困在南极冰层中长达10个月的时间。冰层的巨大压力慢慢压垮了他们的船——“英国皇家海军耐力号”(HMS Endurance)。当耐力号逐渐解体的时候,船员们决定弃船离开,并开始在冰上扎营。几周后,耐力号沉没了。冰天雪地的日子依然在持续着,但当船员们的冰雪营地开始碎裂,为他们的小救生艇露出一条水道时,他们看到了希望。
1916年5月,探险家们抗击着狂风、洋流和浮冰,开始向陆地进发。他们奋力地划船,直至身体变得疲惫不堪。不久,他们开始看见一些东西:“它们是与人类面孔和生命形态相似的某种东西,潜藏在冰川和浮冰的诡谲轮廓与粗犷形状之中。”沙克尔顿在他的生存记述《南方》(South)中这样写道,“在这趟征程的36个小时中,我常常觉得我们是四个人,而不是三个人。”受沙克尔顿叙述的启发,T.S.艾略特(T.S. Eliot)在《荒原》(The Wasteland)中写道:“谁是永远伴你同行的第三者?”
那么究竟是谁呢?现在,认知科学家们已经开始了探索,试图去解释这神秘的第三者。他们发现,感知到一个看不见的人的存在,是正常情况下连接期望和实际体验的神经连接断开的结果。在极端情况下,或者当神经连接断开,行为不符合无意识期望的时候,大脑就会给我们一个虚幻的替代品——陆地的标志,抑或是一支救援队。
互动电影游戏《极圈以南》中也出现了类似的设定,其画面不断在空旷无人、白雪皑皑的极地和主角的回忆中切换,在结尾处,主角乘上逃离极地的飞机时,似乎在窗外“看到”了过去的恋人。丨11bit studios
英国杜伦大学心理学副教授本·奥尔德森-戴(Ben Alderson-Day),是《存在》(Presence)一书的作者,该书获得了2023年度英国心理学会图书奖(British Psychological Society’s Book Award)。奥尔德森-戴认为,要产生一个被感知的存在 ,并不一定要经历像沙克尔顿那样的极端情况。“当人们被卷入某种社交场合之中,他们需要采取行动或者改变立场来确保自身安全的时候,人们常常会描述一种非常独特的感觉,即感觉到有人正与他们同在。”
长期以来,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都一直认为,这种被感知的存在可能与所有文化中对鬼魂、灵魂、幽灵、妖魔、魅影和幻影的感觉是相关联的。心理学家贾斯汀·巴雷特(Justin Barrett)在20世纪80年代开创了一种早期理论,将超自然的主体归因于“过度活跃的主体检测机制”(hyperactive agency detection device),这是一种神经机制,会让我们偏向于去假设一种有意图的主体存在。它的存在源自于我们演化历程中的成功经验,即在发现捕食者时会谨慎行事。大约在同一时期,已故心理学家迈克尔·佩尔辛格(Michael Persinger)开展了他臭名昭著的“上帝头盔”(God Helmet)实验。他在摩托车头盔中制造了微弱的电磁场,并让受试者戴上这个头盔接受感官剥夺。佩尔辛格声称他可以在80%的受试者身上诱导出被感知的存在,这种存在通常以上帝的形式出现。(几乎所有的复现实验都未能证实这种效果。)
就在最近,奥拉夫·布兰克(Olaf Blanke),一位在洛桑(Lausanne)工作的瑞士裔德国籍神经科学家,使用了比佩尔辛格更为严谨的方法。在对一名22岁的女性进行癫痫手术评估时,他的团队偶然发现,可以通过诱导神经活动,来持续产生一个被感知的存在。这个过程包括用电极刺激她大脑的特定部位,这是一种相当常见的技术,可以产生各种幻觉。但这回,在一次轻微的电击之后,她报告说,她身后出现了一个明显存在但看不见的人。在随后的刺激过程中,她报告说,一个男人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她受刺激的区域被称为颞顶联合区(temporoparietal junction),是大脑颞叶和顶叶的交汇处。它深度参与处理与自己和他人相关的身体信息。这个部位的损伤或者功能失常会诱发奇特的出体体验(out-of-body experience),让人以一种远观的、脱离躯壳的视角来看他们自己。异常的功能也会让人混淆自己和他人间通常清晰的界限,无法弄清自己的界限至何处终,其他人或事的界限自何处始。
- Simón Prades -
为了探索身体幻觉,布兰克和他的团队发明了一种实验装置,其灵感似乎来自于菲利普·K·迪克(Philip K. Dick)的一本小说*。受试者佩戴这种触觉传感装置,当他们向无任何物体的前方做出“戳”的动作时,该装置会追踪他们的手指动作。然后,他们身后的机器人会复制这些动作,并戳向他们的后背,但受试者并不能看到。当受试者的动作与感觉到的背部戳击之间出现延迟(破坏了动作与感觉之间的因果关系),受试者就会将背部戳击归因于一个看不见但感觉得到的主体。与布兰克一起工作的高级科学家福斯科·贝纳斯科尼(Fosco Bernasconi)解释说,自我身体信号受损会“导致大脑曲解自己的身体信号,并将其归因于他人”。
*译者注:根据原文作者提供的链接,这里提到的小说是《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该小说探讨了未来时期,机器人在外表和心智上无限逼近人类,甚至表面上已经超越人类时,人究竟何以为人。小说在1982年被改编为电影《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并上映。
运动控制的神经科学模型 [其学名叫做“正演模型”(forward model)] 认为,我们以身体移动来完成一个动作时,我们都会以神经体信号 [被称为“感知副本”(efferent copies)] 的形式进行预测——这使得我们能够预知动作的感觉后果。当这种因果关系因延迟等原因而中断,感觉偏离我们的预期时,我们的大脑就会将这种不匹配归因于他人的行为。这是有道理的,奥尔德森-戴说道:“如果你破坏了感觉运动信号,一个虚幻的形体就会浮现。”
布兰克的模型为解释被感知的存在提供了一种似乎合理的机械论解释,但是这一解释显然与运动系统的激活联系在一起。和佩尔辛格在他实验中显示的、坐着不动就能见到上帝的情况不同,奥尔德森-戴解释说:“布兰克的研究更加侧重于去探讨非常独特的、被感知的存在经验(不同于灵性体验和灵魂出窍),并聚焦于它们的临床和神经科学上的相关性。”
最初启发奥尔德森-戴研究被感知的存在的,是一位经常凭空闻语的病人。这位病人不需要做任何动作就可以听到声音,只要他想,便可以在任何时间听到声音,就好像这个声音一直存在于“那里”。这种凭空出现的、被感知的存在经验,与另一种解释其神经基础的备择理论——预测加工理论(predictive processing)——十分契合。预测加工理论认为,当一个人对事件具有较高的无意识预测或者期望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超越知觉的偏差。
预测加工是一种革命性的理论,因为它推翻了知觉经验主要由输入的感觉信号构建的观念。相反,它意味着经验产生于不断被更新的、关于世界的心智模型(mental model of the world)*。我们的大脑不断地对周围的感觉输入进行预测。如果我们遇到新事物,我们的大脑最初可能会提供一个错误的预测,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更多信息的输入,大脑会调整模型以适应现实世界。
*译者注:心智模型(mental model)是个体对外部世界的内部表征,这个词最早由Kenneth Craik在1943年提出,他认为心灵依据现实构建了各种“小规模模型”(small-scale models),并用它们用来预测事件。
这一理论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大脑在感知世界时需要的大量神经连接。(仅传入感觉信号本身,只占大脑能量消耗的1%-2%。)同时它也解释了我们的知觉体验是非常容易产生偏离的。奥尔德森-戴认为,即使是预期和体验之间的轻微错位,也会导致被感知的存在出现。“预测加工基本上说明了,我们都有体验被感知的存在和其他幻觉的倾向,因为我们对世界的知觉都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于期望。”
在冰天雪地的南极洲,催生了“一直伴你同行的第三者”幻觉的,不仅仅是极端的环境,还有身处痛苦中的沙克尔顿和他的船员们,因急切想找到救援者而产生的一套精确的无意识过程。这类过程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普遍存在,因此当下一次,你感觉到某个并不存在的人,你或许可以思考一下为什么会这样。
译者简介:
学理的小文:一个试图理解其自身运算逻辑的人脑操作系统。
审校简介:
绒球兔纸: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神经现实”,原题目为《不存在的第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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