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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以来,作为衡量一个人是否肥胖的最常用指标,BMI可谓尽人皆知。如今,科学家最新达成的共识,撼动了这一金标准的根基。它不再是临床诊断个体肥胖的唯一指标,而是仅用作人群层面的健康风险可选指标。肥胖被正式视为一种慢性疾病,新的分层诊断体系有助于减少体重偏见和污名。

撰文 | 李娟

身体质量指数(BMI),或许是最出圈的医学术语。它的测量和比较都很方便,用体重除以身高的平方就能得出结果,用来衡量一个人是否肥胖。在减肥界,BMI尤其被奉为“金标准”;而在学界,BMI也广泛应用于肥胖相关的流行病学研究。 

然而在实际应用中,这一金标准经常碰到例外情况,从而局限其对肥胖的诊断。例如,肌肉发达的壮汉可能被归为肥胖,而BMI正常的人却可能有着过多的脂肪。究其原因,是BMI这一数值无法反映身体脂肪(皮下脂肪、内脏脂肪、肝脏胰脏或心脏等器官的异位脂肪)的具体分布和含量,也无法判断过量的脂肪是否对健康构成威胁。 

2025年1月14日,一组由全球58位研究人员组成的《柳叶刀·糖尿病与内分泌学》委员会发布最新重大报告指出,BMI不是临床诊断个体肥胖的唯一指标,BMI应仅用作人群层面的健康风险可选指标,用于流行病学研究或筛查目的。个体肥胖的界定关键在于脂肪过量是否已经导致器官功能障碍。 

全球超过75个专业组织认可了这份报告,包括美国心脏协会、欧洲内科医学联盟和世界肥胖联合会。可以说,就“肥胖的界定和诊断”达成了全球专家共识。 

给肥胖分类

在报告中,研究人员提出了“临床肥胖症(Clinical Obesity)”和“临床肥胖前期(Preclinical Obesity)”的全新分层诊断体系。 

其中,“临床肥胖症”指的是过量脂肪已对机体造成功能性损害,无论是否存在代谢异常。例如,脂肪堆积可能导致肌肉骨骼损伤、呼吸系统问题、心脏负荷增加,从而影响日常生活。新体系将临床肥胖症视为一种慢性疾病,其诊断标准包括确认脂肪过量(如BMI结合腰围或直接脂肪测量)以及出现器官功能障碍或行动受限 

确诊后,临床肥胖症患者应获得及时、基于证据的综合医疗管理。除生活方式干预外,或需要药物治疗或手术治疗等更积极的治疗手段。临床肥胖症的治疗重点是改善或逆转器官功能障碍,并恢复个体的正常生理功能。成功治疗的标志应该是症状的改善和器官功能的恢复,而不仅仅是单纯的体重减轻。 

“临床肥胖前期”则描述了体脂率超标、但尚未造成器官功能损害的个体。这类人群可能处于肥胖发展的早期阶段,或仅表现出脂肪储存过多,但并未影响健康。因此,临床肥胖前期不是一种疾病,但需要密切监测,以防止其发展为临床肥胖症或引发其他肥胖相关疾病。特别是对于高风险个体,如有家族遗传、体脂分布异常或特定疾病背景的人群。通常包括采取积极的生活方式干预措施,如改善饮食习惯、增加体力活动等。

以上分类填补了以往定义的空白,将肥胖从单纯的“体重问题”转变为“器官功能损害的疾病”,明确区分了肥胖作为疾病临床肥胖症)与肥胖作为风险状态临床肥胖前期)的不同,这也决定了后续干预治疗方案的不同。

柳叶刀糖尿病和内分泌委员会提出肥胖界定和诊疗体系 | 图片来源:the lancet

值得强调的是,临床肥胖前期不同于代谢健康型肥胖(metabolically healthy obesity),因为它的定义基于所有可能受肥胖影响的器官功能均保持正常,而不仅限于代谢系统肥胖不仅通过影响代谢调节系统引发疾病,还可能通过改变多个器官系统的功能导致健康问题。因此,即使某人的代谢功能正常,但如果由于脂肪过量已表现出心血管、肌肉骨骼或呼吸系统的症状和体征,该个体仍然符合临床肥胖症的诊断标准

那么,对于血脂高的人,该如何界定?报告指出,临床肥胖症的代谢诊断标准是同时存在高血糖、低HDL和高甘油三酯。如果一个人体脂超标且仅有单一的代谢异常(例如血脂异常),则不符合临床肥胖症的标准,而应归类为临床肥胖前期。

临床肥胖症的诊断标准,上图为成人,下图为未成年人 | 图片来源:the lancet

这一分层框架的建立使肥胖的诊断更具科学性,从而可以更合理地分配医疗资源,让真正需要医疗干预的患者获得精准治疗。同时,该体系也有助于减少肥胖污名化。长期以来,肥胖常被认为是单纯的生活方式问题,而新的标准强调肥胖是一种需要医学管理的复杂疾病,而非道德或意志力的缺陷

肥胖到底是不是疾病?

关于肥胖到底应不应该被视为一种慢性疾病的争议由来已久。很多人对此持反对态度,主要观点如下:

首先,BMI不足以作为疾病诊断标准:尽管在人群水平上,BMI、肥胖度和疾病患病率之间存在明确关系,但BMI和脂肪量并不能提供个体健康状况的信息。有些BMI超标的人(如运动员)并不一定有健康问题。仅凭BMI诊断可能导致过度医疗,同时也可能导致诊断不足。 

其次,肥胖只是“风险因素”:传统医学观点认为,疾病应具有特定的病理生理机制和临床表现,而肥胖更像是诱发其他疾病的危险因素,而非一种独立疾病。例如,高血压和高胆固醇被认为是心脏病的风险因素,但它们本身并不会被归类为“疾病”。

另外,肥胖具有高度异质性:有些肥胖者可能终生健康,无明显器官损害或代谢异常,而另一些人则在轻度超重时已出现严重的健康问题。因此,统一将肥胖归类为疾病,可能忽视个体差异。 

肥胖界定和诊断新体系的建立,从多个角度减少了争议。 

首先,新体系引入多维度诊断标准,取代单一BMI标准。新报告强调,在肥胖诊断中,BMI不是单一指标,还需结合腰围、体脂率、器官功能测试(如转氨酶水平、胰岛素敏感性)等多个因素进行综合诊断。 

其次,肥胖可导致疾病的研究证据充分说明,肥胖不只是风险因素。研究表明,过量脂肪不仅是其他慢性病的风险因素,还可以直接损害器官,加速疾病进程,比如从脂肪肝到肝纤维化,从胰岛素抵抗进展为II型糖尿病,从心脏负荷增加进展为心衰、心律失常,从呼吸受限进展为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 

最后,新体系引入“临床肥胖前期”的概念,让肥胖的高度异质性有了更清晰的阐释。新定义承认并非所有肥胖者都患有疾病,只有当过量脂肪导致器官功能受损时,才定义为“临床肥胖症”,从而避免了过度医疗化。同时,报告也指出,正因肥胖的高度异质性,未来的研究需要进一步特征化,并开发肥胖的分期和评分系统,以辅助预后评估指导治疗 

对抗肥胖偏见和污名化

“管住嘴、迈开腿”——这种传统公共健康宣传过度强调肥胖是个人责任,而忽视了肥胖背后的生物学机制,如激素调节异常、遗传易感性等。此项柳叶刀报告中指出,体重偏见(Weight-based Bias)和污名化(Stigma)不仅是社会不公的体现,更是阻碍肥胖有效防治的关键因素。

如今,许多健康类节目和社交平台内容强调意志力在减重中的作用,肥胖被频繁描绘为“缺乏自控力”“个人失败”。有数据显示,19%至42%的高BMI成人(尤其是女性)报告经历过体重歧视,而40%至50%的减重人群存在内化的体重污名,即他们将“懒惰、贪吃”的社会负面评价内化为自我认知,对心理健康造成损害。这种污名化还加剧了社交孤立,降低了肥胖者的运动意愿,促进了久坐和情绪性进食的恶性循环。 

医疗场景中,体重偏见的现象也时有发生。例如,医护人员的偏见可能导致肥胖者被贴上“不配合治疗”的标签,还可能进一步引发诊断不足、治疗延误和沟通障碍等一系列问题。例如,由于缺乏合适的检查工具或设备的不匹配,肥胖者更少接受如宫颈涂片、乳腺检查等常规筛查;部分医生认为“减肥是患者自己的责任”,从而忽视了手术等有效治疗手段。这些偏见使得肥胖者在面对医疗系统时感到无助和回避,进一步延误了干预时机。 

再看新体系,它不仅能更精准地区分个体的健康状态,还能从根本上帮助减少污名化。 

首先,新体系指出肥胖是疾病,而非“懒惰”所致。新体系强调,肥胖的发生受基因、神经内分泌、代谢调节等因素影响,并非仅仅是生活方式的结果。因此,肥胖者与糖尿病或癌症患者一样,应该被视为需要医学干预的群体,而非被责备为“个人失败”。 

其次,新体系改善医疗方案,提高诊疗公平性。过去,许多医疗保险和健康政策只覆盖“有并发症的肥胖者”。新体系强调临床肥胖前期的风险可控性及临床肥胖症的医学属性,提升了临床干预的紧迫感。保证尚未出现并发症、但器官功能已经受到影响的肥胖者,也能够及时获得医疗干预。

此外,新体系减少“以瘦为美”的社会误导。新的肥胖诊断分层体系让公众认识到,健康比体重更重要。许多体重稍高但健康的个体将不再被贴上“病态”标签,纠正“肥胖=不健康”的片面认知。 

因此,最新的肥胖界定和诊疗体系可以纠正公众、肥胖者、医疗专业人士和政策制定者中普遍存在的误解和偏见,有效避免误导决策。 

新体系,新挑战 

要让新的分类系统被广泛采用,它必须具备快速、廉价且可靠的特点。但目前看,是存在一定困难的。新体系要将BMI与其他方法结合。例如体脂率,通常认为男性体脂超过25%、女性体脂超过30%–38%时为过量。然而,直接测量体脂较为复杂,且费用较高。研究人员建议采用其他健康指标来代替,如腰围、腰臀比或腰高比,但显然都比测量BMI要繁琐。 

具体到我国,这一框架的落地也面临许多挑战。 

西安交通大学医学部副主任、全球健康研究院院长王友发教授对笔者表示:“柳叶刀委员会对肥胖的界定和分类,有助于实现肥胖的分级管理和精准干预。然而,预计在我国肥胖人群中的实践会面临很大困难。我们亟需制定更加具体的肥胖政策与公共健康项目,建立全社会支持系统,以应对更新后的肥胖界定标准带来的挑战。” 

首先,在我国推广身体脂肪成分分析方法,并不是易事。王友发指出,体脂诊断高精度设备的成本较高,我国基层医疗机构缺乏技术支持和专业培训。此外,这方面政策相对滞后,尚未将这些方法纳入国家级健康筛查和医保报销体系。 

就医学诊断方法来说,目前尚缺乏精准、易用的生物标志物来鉴别临床肥胖症临床肥胖前期。“现阶段,我们推荐居民自测腰围,其帮助反应腹部脂肪积累。我们可以实行分级诊疗的方案,即基层医院、二级医院、三级医院分别采用腰围、肝脏超声、人体成分分析仪作为腹部脂肪评估手段。”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内分泌科罗樱樱主任医师表示。 

“腰围的增大往往反映了内脏脂肪的积累,特别是腹部肥胖,也称为中心性肥胖。在体脂比例和腰围相当的情况下,中国人的内脏脂肪积累相较于白人更为显著。我国成年男性腰围≥90 厘米,成年女性≥85 厘米就可判定为中心性肥胖。”西安交通大学全球健康研究院孙晓敏副教授表示。 

目前,我国成人中已有半数处于超重和肥胖,其中34.3%为超重,16.4%为肥胖。预测至2030年,中国超重与肥胖的成人、学龄儿童及青少年、学龄前儿童的比率或将分别达到65.3%、31.8%及15.6%,涉及人数可能攀升至78995万、5892万和1819万,到2030年归因于超重肥胖的医疗费用可能将为4180亿元人民币,约占全国医疗费用总额的22%。

2024年,国家卫健委体重管理指导原则提出成人体重管理规范流程(下图),与柳叶刀委员会提出的最新临床肥胖诊断框架基本一致。 

图源:国家卫健委体重管理指导原则(2024年版) 

在肥胖研究方面,我国目前出台的肥胖防控指导意见很多主要基于国际数据,缺乏本土研究支持,因此,亟需更广泛的长期研究来优化成人和未成年人肥胖的管理。 

“在我国,处于‘临床肥胖前期’的人数非常多,如何避免其发展为‘临床肥胖症’,应该具体采取哪些干预措施,目前我们的本土化科学证据还没那么充分”,西安交通大学全球健康研究院刘鑫教授对笔者表示。 

“之前的研究证据大多在设计之初并没有严格区分肥胖分期。接下来我们需要良好设计的前瞻性队列研究,以及更有针对性的随机对照试验,以寻找更多本土化防控肥胖的方案。 

针对未来的肥胖临床研究需要做出哪些调整,广东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内分泌科杨菊红主任医师提出,我们可以按照新体系的概念进行分期分析,明确不同人群的获益风险比;增加对肥胖进展/逆转过程的长期追踪;利用代谢组学、基因组学等工具,探索不同分期的分子机制差异;通过真实世界研究,观察分期管理在临床实践中的效果,弥补随机对照试验的局限性。 

此外,柳叶刀报告强调,目前肥胖的病理生理机制仍不完全清晰,脂肪组织如何具体导致系统性疾病(如心血管疾病、神经退行性疾病)仍需进一步研究。而且,当前肥胖治疗以生活方式干预、药物治疗、手术为主,但药物治疗的长期安全性、手术对代谢的长期影响有待进一步明确

致谢

感谢《柳叶刀·糖尿病与内分泌》委员会成员之一、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公共卫生学院潘安教授对本文的指导。 

参考资料

[1] Definition and diagnostic criteria of clinical obesity.Rubino, Francesco et al.The Lancet Diabetes & Endocrinology . https://doi.org/10.1016/ S2213-8587(24)00316-4

[2] Pan X-F, Wang L, Pan A. Obesity in China 1. Epidemiology and determinants of obesity in China. Lancet Diabetes Endocrinol 2021; 9: 373–392. 中文版:《中国肥胖流行病学和决定因素》

[3] Zeng Q, Li N, Pan X-F, et al. Obesity in China 2. Clinical management and treatment of obesity in China. Lancet Diabetes Endocrinol 2021; 9: 393–405.中文版:《中国肥胖临床管理和治疗》

[4] Wang Y, Zhao L, Gao L, Pan A, Xue H. Obesity in China 3. Health policy and public health implications of obesity in China. Lancet Diabetes Endocrinol. 2021; 9:446-461.中文版:《肥胖问题对中国公共卫生的影响和政策应对的启示》

[5] 2024 版《肥胖症诊疗指南》。国家卫生健康委办公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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