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何钧

对于爱因斯坦这样一位人类历史上的伟大人物，长期以来在社会上流行一些刻板歪曲的印象，这不仅仅是在我国，也不限于普通民众，哪怕是在科技界和教育界也是如此。他往往被描述成一个超尘拔俗，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脑子里只关心极其抽象的物理学问题。似乎他从小就与众不同，对于尘世庸俗的事务深恶痛绝。比如有说他是问题学生，得不到不识天才的老师们的理解和欣赏，这让子女学业平庸又偏偏望子成龙的家长们用来做安慰自己的例子：“大器晚成有爱氏为范”。还有说他在早年不得不屈尊在伯尔尼专利局当个小职员的时候，大志不泯，在办公室假装工作，在公文下偷偷做科学演算。除了这些误会外，爱因斯坦的名言:“我不能忍受这样的科学家，他们在一块木板上找到最薄的地方，然后在那里钻很多洞……。”也常常被人津津乐道。这些或真或假的例子被不断用来激励科学工作者志存高远，坚持不懈，坐得住冷板凳，不要以平庸对现实妥协。甚至在爱因斯坦全集的编辑团队中，成员们也倾向于负责某个科学领域的资料，或者社会活动的内容，而把实用技术方面的工作留给今天要介绍的这本书的作者，匈牙利人，科学史专家约瑟夫·伊利（Jozsef Illy）博士。

作为一个参与过爱因斯坦文集的翻译工作，对其生平略知一二的科学史爱好者，笔者觉得关于他的一些说法不仅仅是片面，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和事实南辕北辙。爱因斯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积极入世者，有高度政治敏感度和深刻认知的社会活动家。他的出身、境遇和所属时代都不允许他拥有高居象牙塔的奢侈。全面认识这位划时代的理论天才对于科学人才的培养成长和人生设计管理有很大意义。一个人才的成长和贡献离不开时代土壤，除了专业天才，他的社会认知、知识结构、兴趣涉猎，对人际关系、时间精力、财务、情感的平衡等方面的自我管理都是一生事业的重要因素。《不只是E=mc²：爱因斯坦的实用探索和奇趣发明》（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24年12月）一书，旨在打破在大众心目中存在的爱因斯坦的刻板印象，揭示他爱好，关注博物自然现象，实验和技术发明的一面。

Jozsef Illy著，方在庆、何均、雷煜译

爱因斯坦成长在一个小电气技术公司业主家庭，大学毕业后又做了专利审查员，可以说是技术人员背景出身。这不仅是一个偶然的事实。一个人的出身背景对其思维方式有很大的影响。他和大多数喜欢技术的少年一样，对事物运转的原因和机制充满好奇和兴趣。他把在伯尔尼专利局作为低级职员的经历说成是自己一生最好的时光，并终生保持对技术发明的浓厚兴趣，投入了相当多的精力。专利审查员的工作，很可能既符合又加强了爱因斯坦的极其显著的思维特征，那就是善于抓住繁复表象或陈述之下的根本要点。阅读爱因斯坦的大众科学演讲文字，可以看到他的科学思维具有非常鲜明的“具象”（而不是抽象）特征，这种倾向表现在其广为人知的各个“思想实验”中，也构成他在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研究方面的“实在”倾向。

诚如译者方在庆教授所言，爱因斯坦在实验和技术方面的经历和兴趣，与他的科学理论有很大关联。这个关联可以放在更深远的科学史背景中看。一种看法认为科学的前身是博物学，是通过对自然的近乎虔诚的细致观察记录和比较思考，确立与天主教教义明显矛盾的结论，并通过长时间的抗争，才摆脱后者的桎梏。由此产生的科学传统，有着强烈的强调实证经验，反对经院主义风格倾向。这种重视观察以及实验，轻视思辨的倾向事出有因，而且也硕果累累。且不说生物地质化学这些领域，就物理学来说，大量的科学突破，都直接建立在实践的基础上，比如热功当量、电磁感应等等，因此爱因斯坦能够了解技术和实验的前沿进展，对他的理论至关重要，他自己对此也非常敏感。科学探索这一高贵的活动，和拥有自己的实验室几乎成了同义词。哪怕是牛顿这样以理论贡献闻名的学者，也不能免俗，他用棱镜做光学实验，发现了太阳光光谱。爱因斯坦就生活在这样一种科学的时代氛围之中。有一种说法认为，由于实验物理需要相当的财力资源，也和富有闲暇的高贵社会地位相关，因此地位不高的犹太学者，只能退而从事声望相对不高，不受重视的理论研究。爱因斯坦不能自己亲手做实验，但是也要积极参与实验设计，甚至发明他的“思想实验”。

顺便说一下，这种重视动手轻视抽象理论的倾向，也直接导致了他的狭义相对论未能及时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甚至输给了研究镍铁合金机械性能的纪尧姆（Charles Édouard Guillaume，1861.2.15－1938.6.13）。当时的“理论物理学”，也是一个地位尚未获得承认的领域，无法在欧洲大学获得教授教职。

如果说对于实验的兴趣属于其专业探索的一部分的话，就实用技术而言，除了兴趣，还有专利技术直接带来可观的财富。威尼斯和英国的最早的专利法，认为专营权本身不公不义，唯有技术创新者有资格得之。这是和平时代底层人逆袭获得社会财富和地位的一个途径。爱因斯坦本人在成名后虽然衣食无忧，但是其个人的财务负担并不轻松。他交往的人中并不乏依靠发明实用技术获得影响力，并借以实现社会活动目标的人，比如对建立中东犹太国发挥关键作用，后来成为以色列第一任总统的化工专家魏茨曼（Chaim Azriel Weizmann，1874-1952）。爱因斯坦并非不需要或者不愿意获得更多的可支配财富以完成自己的社会责任（包括个人和家庭需求以及社会活动的经费），而是他知道商业和金融等领域非其所长也非其所好。但是对于技术专利，则情况有所不同。从本书中，我们看到爱因斯坦对于技术专利的财务和精神兴趣，念念不忘，从欧洲延续到美国，贯穿始终。而以他的声名、影响力和洞察力，在这个方面居然也没有获得什么成功，原因何在，本书中也做了少许有趣的讨论，相信读者也可以得出自己的结论。

爱因斯坦对于实用技术的兴趣，对于理工人才的人生事业具有很大的参考性。我们再次回到“在木板最薄处不断钻洞的人可耻”的名言。这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独特见解：科学的基础是对世界的好奇心，那么木板厚的地方洞最少，理应吸引人类最多的关注；但在现实中，在薄处钻洞后在附近再钻洞，则风险降低，“成效”提高，爱因斯坦以此自诫自勉。另外他长期担任所长的威廉皇帝物理研究所并非实体，其责任主要是分配一些研究经费，需要评判科学研究的相对价值。然而科学价值观是一回事，个人的事业规划是另一回事。在阅读爱因斯坦相关文献的时候，给人印象至深的是：爱因斯坦对大量为基本生存而挣扎的人的同情和一无所助的无奈，和对自己面对艰深的根本性问题难以取得进展的沮丧。保持探究世界的初心和脚踏实地的人生规划并不矛盾，反而是相辅相成的两面。爱因斯坦自己在专利局工作阶段，生育了两个儿子，利用业余时间完成博士学位，并发表了五篇划时代的论文；而在全职进入学术界之后，只有广义相对论一个重大突破。当然这和他致力于统一场论和量子力学的艰深问题有关。他早年下了不少“金蛋”，之后被当作圣母鸡供养起来，就责无旁贷，不能再下普通的红皮蛋（也就是在木板薄处不断钻洞）。但是无论如何，如果不是自己已经功成名就，这种事业产出的间断足以造成财务困难。我们一再看到爱因斯坦告诫年轻人不一定要追求全职的专业研究。实际技术工作能带来个人财务自立和对社会有所裨益的成就感，但未必从中取得令人愉快的精神营养和灵感，剥夺人仰望探索星空的机会。

研究科学技术史，还原历史完整真相，其目的是面对当下的现实和未来。目前我国和全球科技界都面对着诸多挑战和机会，这是不争的事实。自上而下，从体制顶层设计的调整变革，到每个从业个体的适应，都可以汲取历史经验。

在介绍这本书的时候，笔者愿意提起希望读者注意的另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就是特定历史时期的匈牙科学家群体对人类科学的显著贡献，他们中大部分都是数理方面的杰出科学家，以冯·诺依曼和冯·卡门、埃尔德什 (Erdős Pál)，波利亚等为首，而且大多和爱因斯坦一样，属于不信仰犹太教的犹太人。本书的作者是一位匈牙利人，书中提到的爱因斯坦在实用技术方面合作过的匈牙利人就有三位。作为一个在经济和工业方面并无显著历史地位的小国，匈牙利何以涌现出这么多杰出人才，是一个引发科技史研究者关注的题目（编注：关于这个问题，读者可参考《这个不起眼的小国，走出了科学史上最杰出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