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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森(Neil deGrasse Tyson)作为天文学家或天体物理学家的知名度大约远逊于作为科普大腕及“网红”的名气。他上个月刚刚出版且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榜的《一位天体物理学家的来信》(Letters from an Astrophysicist),可以让人一窥这位天体物理学家的科普风采。
 
撰文 | 卢昌海
 
作为一个爱买书的人,我的书房越来越自给自足地拥有了我喜欢的书,少数的例外则激励着继续逛书店的乐趣。相反地,图书馆这个曾经的天堂所扮演的角色,却越来越弱了——不仅因为越来越没有买不到却必须读的书,也因为我不喜欢被人翻得脏兮兮的书,对被“损毁公物者”批注过的书更是零容忍。不过偶尔地,往往是带女儿前往的时候,在图书馆的新书架上见到一两本适合快餐式阅读的新书,倒也会借回家来。前不久就借并读完了那样一本书:尼尔·泰森(Neil deGrasse Tyson)的《一位天体物理学家的来信》(Letters from an Astrophysicist)。泰森作为天文学家或天体物理学家的知名度大约远逊于作为科普大腕及“网红”的名气,他的推特目前已1350万粉丝,在科学家里是数一数二的。《一位天体物理学家的来信》选录了泰森的101封信,多为给读者及观众的回信,少数是公开信或视频节目的文字版等,时间跨度达几十年,是上个月才出版的。
这篇短文将对该书作一些片断性的介绍和评论,以飨读者。
 
我们以泰森给一位小女孩的回信开始吧。2009年,一位15岁的小女孩写信给泰森,询问对诺查丹玛斯预言及作为玛雅日历终点的2012年世界末日传言的看法。泰森回信表示“2012年不会是世界末日,并非因为我是权威,我说不是”,而是因为没有任何科学证据支持那样的传言。玛雅人不懂物理定律,诺查丹玛斯对物理更是一窍不通——而且他“预言”的世界末日也不是2012年。“你才15岁,其实每个十年都有某些组织或个人预言世界很快会终结。1973年(彗星)、1982年(行星连珠)、1991年(太阳风暴)、2000年(千禧疯狂)都被预言过,现在则说是2012年”。在回信的最后,泰森幽默地写道:“想要活得长久吗?操心一些别的事情吧,比如‘我吃得好吗?’‘我锻炼得够多吗?’以及‘我系好安全带了吗?’”。
 
泰森收到的信件有相当比例是来自民科、教徒或其他心存定见的成年人的——大约所有科学家和科普作家收到的公众信件都有类似的特点吧。2008年,一位读者来信询问他对“大脚怪”的看法。泰森回信说,早期探索者时常报告新发现的大型陆地生物并带回证据,但随着未被探索的区域的减少,到了现在,新的大型海洋生物或许还可偶有发现,发现新的大型陆地生物的可能性已近乎于零了。虽然来信只是询问看法,但这样的看法显然与来信人的定见不符,后者回信批评了泰森的保守,称目击报告不可能都是胡说,肯定有些名堂。泰森于是再次回信,表示目击报告在科学上是最不可靠的证据(这个观点是泰森在很多场合反复强调的,在目击报告深受法庭重视的社会背景下,确实也值得反复强调),如果真的认为存在“大脚怪”,应该试图寻找物理证据——比如能验证DNA的证据,“你的努力若是花在寻找有用证据上,会比在没有证据的情形下试图说服别人相信你更有意义”。
 
2005年,一位基督徒写信给泰森,批评科学,称泰森为骗子,并表示如果科学家统治世界,也许会拿基督徒喂狮子。泰森写了书中最长的回信之一,对对方的论点——包括称泰森为骗子这一“论点”——作了逐条反驳(我一向很佩服有耐心做这种回复的人)。针对对方宣称的如果科学家统治世界,也许会拿基督徒喂狮子,泰森表示,无论他还是他所知道的科学家,都不会拿基督徒喂狮子,科学家从来就没有到宗教场所去骚扰的传统,更不会屠戮基督徒(这是很客气的回复,事实上此类事情宗教倒是都做过,反过来的骚扰直到今天仍是很多教徒的传统)。在回信的最后,泰森表示,虽然科学家反对宗教对教育的渗透,但他一直认为学校里应该有一门介绍各种宗教的课,这样的课之所以没有设立,“从历史上讲,是因为宗教自己从来就没有宽容其他宗教的雅量”。
 
2008年,一位在教会环境里成长起来,一直念到耶稣会大学,但对信仰产生了困惑的读者写信问尼尔·泰森是否信进化论,但不信上帝。泰森在回信中阐释了“信”这个概念。他说进化论不是需要“信”的,科学追随的是证据,“你没有问我是否信太阳会升起,或者是否信天空是蓝色的,或者是否信地球有一个月亮。对于这些有关物理世界的无争议的事实,‘信’这个概念是没有地位的”。泰森表示,进化论在科学界是一个无争议的事实,只有原教旨主义的宗教信徒,由于进化论与《圣经》相冲突,而拒绝进化论。他们“信”的是地球只有不到10,000年的历史。“没有证据支持这个,不仅如此,所有证据都与之相悖。因此他们就只能‘信’那些已被证实为错误的故事。”泰森所阐释的这个“信”的概念,常被人用来混淆科学与宗教的区别。比如常常有人说,科学是一种新的宗教,或者“我信上帝,你信科学”,这正是把科学也当成了一种依靠“信”的体系。事实上,科学赖以存在的最根本的特点是怀疑精神和纠错机制,科学知识无论比宗教教义高明多少倍,都不是新的教义,靠的不是“信”,而是证据,也随时愿意接受新证据的证伪。将科学视为新的宗教的说法在一个很根本的层面上曲解了科学,持这种说法的人无论在具体的科学知识上多么渊博,在一个很根本的层面上,乃是科盲。希望泰森的阐释会有助于减少这种科盲。
 
说到证据,有人也许会问——2008年,一位基督徒就在给泰森的信里如是问,究竟什么样的证据可以让人相信上帝存在?显然,“超常的主张需要超常的证据”这句名言是可以用在这里的,退一步说,哪怕没有“超常的证据”,起码也得有些不易炮制的证据。泰森在回信中就罗列了一些那样的证据。他表示:比方说,在剔除了收入、医保等因素后,信徒都比非信徒长寿;比方说,在飞机坠毁时,只有信徒生还;比方说,如果大地震恰好发生在“诸圣节”的教堂集会期间——就像1755年发生在葡萄牙的一次地震一样,却只有教堂外的人丧命——与1755年那次地震的教堂内成千上万人丧命恰好相反……如果那样的证据出现了,那么,我们就可以认真讨论上帝存在的可能性了。泰森的这个诉诸统计的回答,与宗教信徒偏好的选择性地利用个例进行附会的做法可谓针锋相对。
 
宗教信徒的身份形形色色,其中也不乏兼着科学家身份的(在美国尤其如此)。2005年,一位那样的信徒给泰森来信,以“科学家对科学家”的口吻,对科学家攻击宗教表示不满。泰森在回信中指出,科学家对宗教的攻击远少于宗教势力对科学的攻击,比如宗教势力一直企图在科学教科书中插入宗教宣言(他举了一个新近的例子,即美国佐治亚州的宗教势力企图强令该州一所学校的生物教科书添加一个“进化论是理论,不是事实”的标签),而科学家从未试图在《圣经》中插入科学宣言。不过这个回复在我看来稍有些弱,有些跟宗教“比烂”的意味。教徒最擅长的事情之一,就是把指出宗教在逻辑和事实上的错误等同为“攻击”,然后祭出“宽容”和“言论自由”的大旗来反制正常的批评和评论。着眼于“攻击”的多寡(虽然对多寡的判断本身完全没错),在一定程度上乃是默认并掉入了将批评和评论等同为“攻击”的陷阱里。
 
2019年,泰森的一位亲戚写信给他,称在自己父亲的葬礼上跟已故的父亲有了一段对话,问泰森怎么看。我读到这里不禁在心里问自己,这种信该如何回复?因涉及的是私密情感,而且还是亲戚,任何怀疑都会变成冒犯——且不同于因谈宗教而冒犯信徒(后者不过是信徒的对号入座,谈宗教本身根本无需针对特定信徒,甚至根本无需以信徒为听众)。泰森的回信称得上不亢不卑,直言的同时带着技巧,很值得称道。他表示要么是死者真的说了话,要么是生者产生了幻觉,“虽然后者的可能性大得多,但请允许我提议一个实验,下次发生类似事情时可以做”。泰森提议的实验是:请人在一张纸片上写一些自己不知道的话,并且保持不看,在下次与死者对话时,让死者读出上面的字来。诺查丹玛斯的预言,远古部落的天狼星B的传说,各种灵媒的把戏,以及各种各样的幻觉,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全都是针对已经存在的知识进行附会,说白了全都是事后诸葛。泰森的提议以一个极简单的方式戳穿了这一特点,起码适合于让诚实的人避免幻觉。
 
在泰森的信里,有一封“爆粗口”的信很显性情。那是2016年致“嘻哈”(Hip-Hop)明星B.o.B——本名小鲍比·雷·西蒙斯(Bobby Ray Simmons Jr.)——的公开信,是通过一档喜剧节目发布的。B.o.B在社交媒体上宣称地球是平的。泰森在公开信里幽默地表示,对于“平地球”支持者,他一般是不理会的,但B.o.B居然宣称数学和物理的定律证明了地球是平的,相当于是向“极客宇宙”(geekiverse)宣战,因此不得不回。泰森回信的内容对多数读者当然是老生常谈(“平地球”支持者哪怕在愚昧者大军里也属垫底之列),就不复述了。但信的结尾却是亮点。泰森引述了牛顿那句“如果我比别人看得更远,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上”,然后以完全符合喜剧节目及“嘻哈”的风格,并且也在一定程度上符合自己性情的口吻“爆粗口”说:B.o.B,如果你站在前人的肩上看得足够远,你也许就会意识到“earth isn’t f%@#king flat.”(“%@#”一类的随机字符串是对“粗口”的通用的“欲盖弥彰”手段,兼通英文和国骂的读者可自行翻译)。
 
这本书里有一封关于哲学的信也值得提一下——因为跟我很有共鸣。那是对2009年的一位读者的回信,那位读者来信说自己跟哲学格格不入,尤其在涉及科学的时候,觉得哲学往往流于空洞,哲学家在争论时喜欢自说自话,且往往互不靠谱。泰森在回信中毫不含糊地写道:“我的感觉与你基本一致。我尚未看到任何一位20世纪以来的大学哲学系培养的哲学家,对我们有关自然界的理解做出过任何实质推进”。这句话简直太适合让我“拉大旗作为虎皮”了,因为我的感觉——确切说是在“小议科学哲学的功能退化”一文中的感觉——与之也是“基本一致”的。更可共鸣的是,我在“我的读书与买书”一文中作过澄清,将政治哲学、历史哲学、道德哲学、宗教哲学等人文领域的哲学与我对科学哲学的不以为然区分开来(语义上其实本就区分得清清楚楚,无需澄清的),泰森在回信里也作了这种澄清,表示“对其他分支的哲学,伦理、宗教哲学、政治哲学等,没有评论”。不过,在泰森的回信中,有一点是我不曾说到过的,那就是(姑用我的术语来表述):科学哲学的功能退化并非偶然,而是始于科学本身的转变——即科学因相对论、量子力学等的问世而越来越超越日常经验。这一点我觉得泰森说到要害上了,说得非常精辟。
 
泰森是黑人,但非常难能可贵的是,他对以肤色划分人群的做法有着双向而非单向的拒绝,不像有些美国人那样,身为黑人就仿佛全社会欠了他一个“原罪”,时时流露甚至动辄爆发出乖戾的敏感。在这本书里,泰森有两封信显著涉及了肤色话题。一封是2008年对一位自以为是的读者的回复,那位读者赞扬了泰森作为黑人科学家所取得的成就,居高临下地认定泰森的人生必定因肤色而承受了痛苦,请泰森谈人生体验,并表示希望有朝一日肤色将不再重要。这种口口声声希望肤色不重要却比谁都更满脑子肤色意识的人是很有代表性的,是很多打着弱势旗号的强横势力的共同样本,在肤色以外的领域也并不鲜见。泰森在回信中毫不客气地指出,如今已极少有人称他为黑人科学家了,少到了这一称呼本身就能令他吃惊的程度。另一封信是2014年对一档电视节目邀请的回复,那档电视节目是树立黑人楷模的。泰森回信谢绝了邀请,并表示,在他眼里,任何两个人回溯得足够远都有共同祖先,他完全不在乎肤色,且不是出于被动的无可奈何,而是主动地拒绝在乎。泰森说,当他寻求楷模时,他不会只在“近亲”中寻找,而是会在全人类中找,无论对方是什么肤色。我觉得,走出种族歧视和其他歧视的正途是泰森那样的坦荡和自信,虽然在现阶段我也理解自我抱团的做法——只希望那种做法是平和而非强横的。
 
我在“泡利的错误”的结语中曾经说过,“科学一直是犯着错误,不断纠正着错误才走到今天的,永远正确绝不是科学的特征——相反,假如有什么东西标榜自己永远正确,那倒是最鲜明不过的指标,表明它绝不是科学”。在真正富有科学精神的著作中,我们常常可以读到对错误的坦率承认和及时纠正。泰森这本书在这方面也有不错的表现。2019年初,泰森收到两位医学院女生的来信,指出泰森任职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一块展板上关于病毒的文字介绍犯了常识性错误。泰森在回信中幽默地表示,收到来信后,他挖空心思寻找推卸责任的可能性,却都失败了,现在唯一可以搪塞的是:“20年前制作那块展板时你们两人在哪里?我们那时就该请教你们的!”两位女孩的幽默感也毫不逊色,回信表示,“那时我们大约两岁,但你毫无疑问应该找我们的!”泰森把女孩的回信也收在了书里。
 
在这篇已经不太短的短文的最后,我自己也来给泰森挑一个错——确切地说不是错,而是不够妥当的表述。那是在一封2019年的信里,泰森在罗列物质组元时将基本粒子分为四类:夸克、电子、中微子和光子。恕我直言,这是很 %@# 的分类!:-)
 
关于《一位天体物理学家的来信》一书就介绍到这里。泰森的科普大腕兼“网红”的身份是此书销量的保障,而销量有保障的书相信不久就会有中译本的,大家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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