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小叶

浪漫之都巴黎，一直有一个不那么浪漫的问题——鼠患，甚至在今天，你仍在巴黎街头看到老鼠从下水道涌上地面，在垃圾箱里狂欢。政府多年来投入大量财力人力，开展各种灭鼠计划，效果却始终不显著。如今，巴黎老鼠的数量比巴黎居民人口（210万）还多，大约500-600万只^{[1, 2]}。2023年6月，巴黎市长另辟蹊径，提出与其争斗，不如人鼠“共处”的奇招，一时之间，反对声、赞同声此起彼伏，引发热议。灭鼠究竟为什么这么难，人鼠真的能共存吗？

图源：sortiraparis.com

实际上，在世界很多大城市多多少少都一些鼠患问题，比如纽约、伦敦，而巴黎和老鼠纠缠的日子着实是有年头了。回顾历史，巴黎居民和老鼠的渊源能追溯到14世纪——黑死病暴发时期。黑死病是鼠疫杆菌引起的传染病，一般先在鼠类及其它野生啮齿动物之间流行，通过老鼠身上的寄生虫叮咬而传染给人类。1348年巴黎黑死病大暴发，直到次年结束，巴黎是当时欧洲第二大城市，人口约8万到20万人，据法国史学家Jean de Venette记载，1348年11月至12月，仅巴黎北部圣丹尼区（Saint Denis）就有1.6万人死亡，而巴黎市区每天则有800人死于黑死病^[3]。 

时间到了1870年，普法战争爆发，从当年9月到次年1月巴黎遭受到了普鲁士军队长达4个月的围困，民众不得不饱受炮击和饥饿的折磨。万不得以之下，城内的老鼠成为了饥寒交迫的巴黎居民的肉食来源。法国油画艺术家Narcisse Chaillou画了一幅名为《老鼠贩子》（Le Dépeceur de rats）的作品，描述了特殊环境下催生的特殊职业。这些贩子将老鼠肉贩卖给餐馆，而餐馆在给顾客上菜的时候则会谎称是其他肉^[4]。因此后来有杂志曾戏谑说：“19世纪的巴黎，啮齿动物成群结队生活在下水道，最终却被扔进了餐馆煮锅。”^[1]。 

油画《老鼠贩子》，作者Chaillou Narcisse。︱图源：参考资料[5]

人类历史总是战争与瘟疫交替出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大量人口和物资涌入巴黎，还有趁乱闯入的“战地老鼠”。有统计称，1920年的巴黎人口近300万，而老鼠多达800万只。毫不意外，巴黎东北地区以及近郊暴发了腺鼠疫，病例数量很快超过100多例。市政府立刻打响“灭鼠大战”，投入50万法郎的预算，除了重金鼓励市民参与捕鼠行动之外，人们还意识到干净的环境卫生有助于消灭老鼠，当局规定市民每日只能在规定时间内将垃圾打包放在街上，新增了垃圾回收车等举措。与此同时，科学灭鼠顺应时代登场。成立于1885年的巴斯德研究所在鼠疫方面做了很多研究，设计出不同方法进行灭鼠实验，包括对下水道进行毒气熏蒸、人工分离出一种沙门氏菌（Danysz）作为消灭老鼠的生化武器，等等。严重的鼠患问题也让法国人反思，一位作家写道，“老鼠和德国人一样难以征服。” ^[6]

尽管随着城市管理水平提高、生物医学技术的发展，巴黎的鼠患问题得到了一定缓解，但始终没有彻底解决，老鼠作为城市居民依然逍遥自在，偶尔还要来一次反攻。

2016年冬季，欧洲多家媒体不约而同惊呼：老鼠又入侵巴黎了！据报道，人们能在入夜后的巴黎市区公园看到老鼠们悠哉游哉地结伴散步、成群觅食，“它们并没有攻击性，但数量多得吓人。”老鼠们的出现让巴黎居民陷入恐慌情绪，非常担心巴黎会再次被老鼠大军“攻陷”。

6. 在老鼠猖獗的地方使用灭鼠剂、设置更多的捕鼠夹、捕鼠陷阱等手段。

此外，政府还开通了移动端APP“DanMaRue”（在这里），当地居民只要发现老鼠，可立刻在这款APP上定位发现位置，并附上简短的情况陈述；巴黎警察局还成立了一支“捕鼠警队”。警队接到居民“报警”之后，便会出动捕鼠。主要方式是清理地下室或用木板封住地窖窗户，“驱逐”啮齿动物。 

为了减少化学灭鼠剂对其他动物、土壤、植物以及水源的影响，专业灭鼠团队想到了天敌策略：白鼬，这是中世纪海员驱赶船上老鼠的传统操作。灭鼠专家找到老鼠洞后，将白鼬送入其中，把老鼠吓出地面，而外面则等候着一条经过专门训练的捕鼠犬。一旦看到逃窜出来的老鼠，捕鼠犬立马展开追捕。如果一切顺利，捕鼠小队一周能消灭250到300只老鼠。

2018年，巴黎政府宣称自2017年以来，针对老鼠已经展开了4269次“干预”^[9]。该计划一直延续至今，但效果不甚理想，唯一的成效是近几年将老鼠数量保持在500万只左右。有关人士曾提出了在当今环境下三个影响灭鼠效果的原因：

首先，欧盟2013年起生效的《生物杀灭剂可持续性使用》法规^[10]，对于灭鼠剂的使用人士、使用范围、杀灭剂物质毒性设定了严格限制，以保护生物多样性，防止误伤其他动物。法规中规定的灭鼠剂分为两大类，一是以抗凝血灭鼠剂为主的诱剂，又称“慢性杀鼠剂”，老鼠摄食后内脏出血不凝，诱导其缓慢死亡；另一类则是化学物质，磷化铝、氰化氢、二氧化碳等，以毒杀或窒息死亡。事实上，法规的执行相当于减弱了灭鼠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它指导了鼠患治理政策目标：不再将老鼠赶尽杀绝，而主要将其驱赶并限制在地下。

其次，气候变暖让欧洲的冬天越来越温暖，这给原本就畏寒喜热的老鼠创造了一年无休繁殖的良好环境。多项研究表明^[11-13]，气候变化让一些地区变得更温暖，更湿润，从而有助于包括老鼠在内的小型啮齿动物数量扩张，增加它们的生物多样性。理论上，在食物充足的条件下，两只性成熟的老鼠可以不停交配生产后代，雌鼠怀孕到生产只需1个月，老鼠的性成熟期约6个月，后代之间继续交配，如此一来，一年内老鼠数量便可增至近1000只，两年后可增至约4.6万只^[14]。

老鼠数量呈指数级的增长趋势 ︱图源：leparisien.fr

人类活动的变化也是鼠患增加的原因。2020年新冠疫情全球肆虐，法国为了控制本国的疫情传播，采取了严格的全民居家、边境封锁等措施。如此一来，原本热闹的巴黎街头一下自变得空空荡荡，而聪明的老鼠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变化。疫情改变了啮齿动物们的行为模式，大胆地从地下向地上世界扩张。此外，在2023年3月，因为法国政府颁布延迟退休政策，法国民众展开垃圾回收罢工作为抗议，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巴黎市中心各处堆满了生活垃圾、厨余垃圾，这一下子又成为了老鼠们的天堂，直接造成了严重的鼠患。

2023年6月8日法国《费加罗报》报道^[15]，在当天的市政会议上，巴黎十七区区长Geoffroy Boulard提问政府是否采取更严格的手段来遏制老鼠扩散时，巴黎市政府公共卫生专员Anne Souyris语出惊人，她表示巴黎市长Anne Hidalgo将成立一个专家团队，考虑让居民与老鼠“和平共存”的可行方法。此言一出，一下子打开了与老鼠战斗多年深陷困境的区长的思路，当天他在推特上回应说，“巴黎值得更好的方法”。一语惊人，不少人认为政府的新方案其实标志着巴黎灭鼠行动的彻底失败。

6月9日，法国政府宣布资助一项科学研究：世界末日计划（Project Armaguedon）^[16]，该项目联合多个学术研究机构，包括基因组、城市生态学、流行病生态学等多学科专家参与，旨在明确巴黎老鼠的生物学与生态学情况，理解老鼠的疾病传播风险，并且纠正巴黎居民对老鼠的偏见以求达到“和平共存”的目的。Souyris也解释说，该项目研究的内容包括，人类与老鼠在多大程度上能以最有效的方式和平共存，同时还能保障巴黎人不会觉得难受，因此政府“需要科学建议，而不是政治新闻稿”^[17]。

巴黎市政府的这项决议受到了动物权益组织Paris Animaux Zoopolis的支持，该组织成立于2017年，其联合创始人Amandine Sanvisens曾对媒体表达过自己对于灭鼠行为的明确反对态度，她坚持认为老鼠不是我们的敌人，政府不应该用低效却残忍的手段屠杀老鼠，因为“老鼠也是有感情的动物，它们也会感到痛苦。”多年来，她一直倡导效仿美国纽约市的实验性做法，采取避孕方法来解决鼠患，这种方法能够更人道、更温和地阻止老鼠进一步扩张。她还表示组织会极力纠正巴黎居民对老鼠的错误认识和偏见，希望最终人鼠能“和平共存”。不过，她强调说：“组织提出的和平共存并不是说要与老鼠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而是保证这些小动物们不再受苦，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被它们所打扰。”^[17]

巴黎市政府议员Douchka Markovic是动物权益组织Animalist Party的联合创始人，她也积极采取行动，希望能纠正人们对老鼠的偏见认识。鉴于欧洲历史，一提到老鼠，人们就立刻会联想到疾病、瘟疫、黑死病等可怖过去，Markovic认为这是一种负面联想，容易产生对老鼠过度的厌恶、恐惧反应。她曾在市政府议会上发表演说，提倡用褐家鼠（surmulot）这一中性的动物学术名词来代替老鼠（rat），有助于减轻老鼠的负面印象。此外，她还提出了一系列更加实际的城市卫生整改方案，例如每天晚上及时将街道上的垃圾收集干净，这样夜间活动的老鼠在地面上找不到什么食物，就会返回下水道^[18]。

有“和平共存派”，自然就有“坚持战斗派”。除了常年奋战灭鼠第一线的巴黎第十七区区长外，法国国家医学科学院（L'Académie nationale de médecine）于2022年7月在官网上发表文章，从公共卫生的角度，向公众提供有力的科学证明，与动物保护组织口中的老鼠权益相比，整天与垃圾、废水为伍的老鼠身上携带大量病毒和寄生虫给城市居民带来更高的健康威胁^[19]。

例如，寄生在老鼠身上的印度客蚤（Xenopsylla cheopis），可传播的传染病包括由鼠疫耶尔森氏菌引起的腺鼠疫、立克次体引发的斑疹伤寒，以及伊利沙白巴尔通体病等。

老鼠的尿液中包含一种细螺旋体菌（leptospira），其形态呈螺旋状、细长，看上去像一根长螺丝钉。这是一种传播速度极快的细菌，被排出体外后，在环境中可存活数日到数周。人类一旦感染这种细菌便会得细螺旋体病（leptospirosis），俗称“老鼠病”。在发病初期，其症状非常类似于流感，很容易被忽视或误诊。如果放任疾病发展，症状会越来越严重，甚至有性命之忧，该疾病的死亡率可达到10%。有研究统计，从2011年至2013年，里昂40%的老鼠身上携带着细螺旋体菌^[20]。

法国国家监测中心（National Reference Center）微生物学部门细螺旋体病监测项目负责人Mathieu Picardeau表示，从2014年起，法国细螺旋体病患者报告的数量翻了一倍，从过去的每年平均300例增至600例^[21-23]。

老鼠携带致病细菌还包括沙门氏菌、念珠状链杆菌（存在于老鼠唾液中）金黄色葡萄球菌、肺炎链球菌、弯曲杆菌，等等。老鼠本身是无症状携带者，还能终身携带，一旦感染到人类，易造成严重后果^[20]。

因此，法国国家医学科学院指出，大型城市中的下水道老鼠是城市居民健康的真正“杀手”，必须采取严格持久的预防措施，不仅要保持城市街道、公园、绿地的干净，勤收垃圾，还要定期抓捕老鼠，监测它们身上的病原体携带情况。而“当啮齿动物数量过多时，应不遗余力展开灭鼠运动”^[24]。

消灭还是共存，这是个严肃的问题。巴黎曾被赞誉这里是一场流动的盛宴，但如今已成为老鼠的盛宴，人鼠之战仍会继续，但为了生活在巴黎两百多万人口的健康安全，官方应给出更慎重的决策。

[1] https://www.forbes.com/sites/ceciliarodriguez/2023/06/10/paris-infested-with-rats-searches-for-friendly-ways-to-live-with-them/?sh=9ee7c061f179

[2] https://www.aa.com.tr/en/europe/vermin-rodents-pests-les-rats-de-paris/2579975

[3] The Black Death: Natural and Human Disaster in Medieval Europe. By Robert S. Gottfried. New York and London: The Free Press, 1983

[4] https://frenchtogether.com/rats-paris/

[5] https://www.pop.culture.gouv.fr/notice/joconde/04220002262

[6] https://quod.lib.umich.edu/w/wsfh/0642292.0047.006?view=text;rgn=main&fbclid=IwAR0vB0QvCCpK1tHd1NPL7Hk7qpIAB8JsJqh3CHjGKXp7n5jwCYzT_Ii3kDQ#N49-ptr1

[7] https://www.france24.com/en/20161219-rats-paris-france-invasion-war-city-hall-exploding-rodent-population

[8] https://www.paris.fr/pages/les-rats-a-paris-le-saviez-vous-6418

[9] https://www.irishtimes.com/news/world/europe/parisian-rats-outnumbering-humans-nearly-two-to-one-1.4061849

[10] https://food.ec.europa.eu/plants/pesticides/sustainable-use-pesticides_en#about-the-sustainable-use-of-pesticides

[11] https://link.springer.com/article/10.1007/s00442-020-04810-w

[12] https://onlinelibrary.wiley.com/doi/10.1111/1749-4877.12027

[13] https://academic.oup.com/jmammal/article/82/3/652/2372629

[14] https://www.leparisien.fr/paris-75/paris-75005/alerte-aux-rats-dans-les-parcs-et-jardins-de-paris-07-12-2016-6425811.php

[15] https://www.lefigaro.fr/actualite-france/paris-un-comite-pour-etudier-la-cohabitation-avec-les-rats-20230608

[16] https://isyeb.mnhn.fr/sites/isyeb/files/atoms/files/2021/02/flyer_amarguedon.pdf

[17] https://edition.cnn.com/travel/article/paris-rats-cohabitation-intl/index.html

[18] https://www.causeur.fr/paris-verts-douchka-markovic-rats-surmulots-237550

[19] https://www.academie-medecine.fr/wp-content/uploads/2022/07/22.7.15-Communique-PCRA-30-Rats-degout-ENG.pdf

[20] https://hal.inrae.fr/hal-02640150/document

[21] https://www.pasteur.fr/en/medical-center/disease-sheets/leptospirosis

[22] https://research.pasteur.fr/fr/member/mathieu-picardeau/

[2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ByHarYeMQ&t=2809s

[24] https://www.bfmtv.com/paris/rats-a-paris-l-academie-nationale-de-medecine-tire-la-sonnette-d-alarme_AN-20220718059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