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路飞

去年春天，加州大学圣克鲁兹分校聘请阿曼达·雷特曼（Amanda Reiterman）教授两门120人的课程，古典文献和希腊历史。不久，历史系的一位管理人员让她举荐一位助教协助完成课程教学任务。

作为讲师，雷特曼需要负责设计课程内容、课堂教学和为课程讨论部分创建课程计划；而助教则负责提供诸如课程评分或组织课程讨论等辅助性工作。她举荐了她之前带的一名本科生——刚刚获得学士学位并将攻读教育学硕士。

在查收管理人员的抄送邮件时，雷特曼大吃一惊，助教每月能挣3236美元——比自己的月薪整整高出300美元。她以为是管理人员的邮件出了岔子，结果对方斩钉截铁地表示信息无误。这让雷特曼瞬间破防。

她，拥有博士学位，自从2020年就在加州大学圣克鲁兹分校担任兼职讲师。而助教，几个月前还是她的本科生，月薪却比她多300美元。这对任何人来说——尤其是高等教育的忠实信徒——都是一种致命打击。

Amanda Reiterman，图源网络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雷特曼是高等教育的虔诚追随者和实践者。

她的外祖母出生在加利福尼亚中央山谷山脚下的一个小镇，20世纪30年代只身来到伯克利求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直到九十多岁, 外祖母还在对她耳提面命，教导她珍惜受教育的机会。雷特曼不负众望，在耶鲁大学攻读考古学本科学位，在牛津大学获得硕士学位，随后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并在教学实践和学术研究方面都获得了研究生奖，给自己的履历增添了光鲜的一笔。

为了拿到博士学位，雷特曼付出了漫长而艰辛的努力，本以为能站在讲台上发挥毕生所学，带领学生燃起课程兴趣。但当她得知本科生助教比自己赚得还多时，瞬间觉得以前的努力付诸一炬，毫无意义。

对雷特曼来说，这不仅关乎钱，更关乎原则。“校方认为我的工作没有价值，或者我能带来的东西不如几个月前刚拿到学士学位、在我的领域没有专业知识的助教，这实在是一种侮辱。”

雷特曼的这种遭遇在加州大学并不是个例。香农·加兰（Shannon Garland）已在大学任教10年，其中4年在加州大学默塞德分校任教。加兰是一名拥有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的音乐讲师，据她估计，她每周在每门课上至少花费15个小时，然而她的收入还没有学生助教高。

加兰给56名在读学生讲授《嘻哈元素与文化》课程，这个工作量约占全职教学工作量的33.3%。因为加州大学默塞德分校要求讲师每学期讲授三门课程才能达到全职标准。然而，她的学生助教却被登记50%的工作量，这意味着每周约有20个小时的报酬。加兰对此忿忿不平，“这太荒唐了，一个本科刚毕业的人，每堂课的收入却比一个教了五六年书的博士讲师还高。”

矛盾牵涉的另一主体——学生助教，对讲师的尴尬处境深表同情。韦斯利·维巴恩（Wesley Viebahn）是加州大学圣克鲁兹分校的一名助教，也是文学博士三年级学生，她积极参与了2022年的学生罢工。她认为，虽然助教努力工作并赢得了加薪，但讲师理应得到更多的报酬。“他们拥有博士学位，这是一项巨大的成就，我认为他们应该得到相应的报酬。”

塔拉·托马斯（Tara Thomas）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文学系的讲师，在获得同一系的硕士和博士学位后，她就意识到了工资的下降。早在2021年学生罢工之前，根据研究生旧合同，托马斯的实得工资为2000美元。但在2023年，她每周工作20个小时讲授5个单元的课程，在一个季度内每月才平均获得2332美元的工资。由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不保证讲师的全职教学工作量，托马斯不得不另谋高就，以负担生活成本。

讲师挣得比助教少，以前在美国教职体系内偶有发生；但是在学生为维护自身权益，发起集体罢工要求涨薪之后，这种现象愈演愈烈。

2022年加州大学的研究生罢工，是美国高等教育史上最大规模的罢工，扰乱了整个加州大学系统10个校区长达6周的教学秩序。最终，工会为研究人员赢得了55%至80%的基本工资涨幅，为研究生赢得了25%至80%的基本工资涨幅。

助教的工资在三年内增长了26%，此外，助教的工资还可以根据其工作经验有所提高。预计到2024年10月，加州大学九个提供本科生学位的校区中，有六个校区能实现每周工作20小时的本科生助教，九个月的最低工资将达到34000美元。对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研究生助教的工资至少为36500美元。

而讲师被视为合同制非终身教职员工，教学工作量得不到保障，这恰恰直接与薪资挂钩。根据美国大学理事会-教师联合会（The University Council-American Federation of Teachers，UCAFT）于2022年批准的现行讲师合同，到2025年，讲师们的工资将上涨20%，并有额外的绩优和晋升加薪。在2023-24学年，每周授课40小时的一年级全职讲师的最低年薪为66259美元。工资根据聘任比例和时薪计算。全职讲师的工作量不能超过100%，学生的工作量上限为50%。若按课时计算，学生助教的收入要高于讲师。

加州大学的讲师并不是唯一面临薪资较低窘境的群体。根据美国大学教授协会（American Association of University Professors，AAUP）最近一次教职员工薪酬调查的初步数据，近年来全美教职员工的工资停滞不前，全职教职员工的平均工资在扣除通货膨胀因素后仍低于大流行前的水平。在2022-2023学年，兼职教师每门课程的平均收入约为3900美元，相当于倒退回2017-2018学年，而在此期间，通货膨胀又侵蚀了收入的购买力。

此外，非终身教职员工的聘用比例正不断上升。根据AAUP的数据，2021年全国有68%的教职员工为特聘，而1987年仅为47%。长期以来，高等教育的薪酬一直不统一。例如，在同一校区教授不同科目的教师的工资可能相差悬殊，兼职讲师的收入可能远远低于教授相同课程的终身教授。

作为教职工序列的最底层，除了部分工作多年并获得“长期讲师”称号的教职工外，大约80%的讲师过去都是通过查看课程注册系统来了解下学期是否有课可讲，校方无需就后续招聘发出任何通知。对于大多数讲师而言，最担心的是能否被聘用，这远比薪酬高低更重要。

北卡罗来纳大学威尔明顿分校的高等教育副教授凯文·麦克卢尔（Kevin R. McClure）曾对高等教育中的薪酬问题进行过研究，他说，大学往往“行动迟缓，一般都不太关注薪酬问题”。

雷特曼辞去了两门课中其中一门的教学工作，接受了历史系的协调，在学生人数较少且没有助教的情况下教授另一门课。

两周后，另一位讲师就顶替了她的位置。这位讲师就是托马斯，她花费了数百个小时从头开发了这门课程的教案，但在得知助教在这门课上挣得比她还多后，她立马从接到授课邀请时的兴奋转变为崩溃，就像雷特曼一样。不过，她打算继续留在高等教育领域工作。

高等教育系统内还有无数个雷特曼、托马斯，他们因为喜欢给学生上课而选择留下。但他们计划为讲师和研究生发声，以确保公平的报酬。

而加兰即将前往东海岸担任教职。这将是11年来，她第一次不用在暑假期间为申请教职而奔波。加兰表示，事实上，全美有数以万计的未充分就业的博士学位持有者，这意味着校方总能找到那些只需要一份工作的人，他们愿意接受如此低的薪水。

加薪诉求被拒后，雷特曼将问题提交给UCAFT。工会主席、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讲师凯蒂·罗杰（Katie Rodger）表示，由于工资的保密性，工会暂时没有摸排清楚有多少讲师的收入低于助教。她说，在助教加薪之前，这种情况偶尔会发生，但现在似乎更为普遍。据工会称，在整个加州大学系统中，讲师讲授的学时占30%至40%，他们在高等教育系统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UCAFT正在组织会员致函各校园的执行校长和教务长，要求给讲师加薪或调整工作量，因为谈判合同只规定了最低标准。目前已发出2500多封信，但无论是讲师个人还是工会，都没有收到正式回复。

罗杰认为，一些讲师与他们的部门或上级管理团队进行了沟通，得到的普遍反馈是他们必须等到2026年的下一次合同谈判。理由是工会现有的合同要到2026年6月30日到期。

但真的要让讲师们在这种不公平下再熬两年吗？目前，工会领导人正在敦促管理者立即提高讲师的薪酬。

罗杰说，加州大学的管理人员有义务纠正这种情况。“学校允许任何级别的教职员工的工资低于研究生的工资，所有人都应该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作为教学人员，我们所有人都应该进行抗争和反击。”

当被问及薪酬差距问题时，加州大学系统发言人希瑟·汉森（Heather Hansen）在一封电子邮件声明中说道：“加州大学承认讲师为完成整个大学系统的教学任务做出了宝贵贡献。我们努力为这些不可或缺的员工提供有竞争力的薪酬：目前的合同于2022年批准，规定到2025年工资增长总额超过20%。此外，讲师每隔一到三年就有资格获得3%到9%或更高的大幅绩效和晋升加薪。”

声明中继续写道，“大学努力为所有员工群体提供公平、公正和一致的薪酬，并将在未来几个月与谈判单位进行谈判时考虑这些重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