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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孟子杨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Though wise men at their end know dark is right,
Because their words had forked no lightning the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虽然智慧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
因为他们的话没有迸发出闪电,他们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
这是英国诗人 Dylan Thomas 的诗,在中文世界中,此诗有一个十分著名的译者——巫宁坤。对于此诗和其译者不明就里的读者可以想想几年前的一部科幻电影《星际穿越》,里面那个老物理家还有流浪太空的人们一直不停地在念叨这首诗,如偈语如箴言,即是对黑暗与死亡的愤怒,也是对生命与爱的赞颂。赞颂其实是痛苦的,这份痛苦就是为了保持愤怒而付出的代价,为了保持纯真有趣的心灵而付出的代价。巫宁坤和物理学其实还有些渊源,他是李政道1940年代末50年代初在芝加哥大学的同学,巫研究英美文学,李研究物理。1951年,巫扔下正在写作的博士论文,满怀激情地回到祖国,为他送行的就是李。之后30年的光阴,李上穷碧落发现了宇称不守恒,巫尝尽苦难收获了 A Single Tear ,这些遭际和文章都让后人掩卷长叹,低回不已。
最近常常在《返朴》看到曹则贤老师的文字,尤其是“贤说八道”这个专栏(编注:《返朴》微信公号底部菜单可调取该专栏),令人激赏的有趣片段时时闪现,很好玩,不像流行的所谓的科学普及文字那么呆气十足。如当作者论及自己学习笔记式的作品在这块土地上被抬举成为科普,即是作者本人的悲哀更是这块土地的悲哀时,真是让人赞叹作者的诚实,又佩服他对于我们这块土地清醒的认识。用作者的话说,就是“哥写的不是科普,哥写的是自己的困惑”。其实吧,哥写的是自己的愤怒,还有少许是对于自己创造性劳动的得意,是写作的愉悦。再比如为了让读者理解最小作用量原理,作者搬出了唐僧取经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难(编注:参见《妖精在吃唐僧肉问题上的古怪行为之物理学诠释丨贤说八道》);为了读者明白介子是传递相互作用的渠道和卡诺循环中的热机效率的计算,作者十分接地气地用清河县青年才俊西门庆巴结朝廷里面蔡太师的故事来演绎,活脱脱地画出眼下活学活用物理学定律的全面型人才的肖像(编注:参见《西门庆在给蔡京送礼问题上的古怪行为之物理学诠释丨贤说八道》)。都说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我想作者如果不是耳闻目睹多少这块土地上具有强烈物理学直觉的青年才俊的成功案例,是写不出来这么通透好玩的文字的。文字的背后,其实是一颗愤怒着的良心。读者也从幽默的文字中收获了阅读的快感,与快感背后的绝望。
又想起我的几位乡贤。大概是上世纪90年代初吧,我辈刚刚过了看完《西游记》,明白了最小作用量原理,到了正需要吸收新的知识的时候。几位先贤的愤怒的作品适时地来到我们身边,最著名的自然是充斥着 “□□□□□□□□ (此处作者删去几百字) ”的《废都》和作为白鹿塬而真实存在的《白鹿原》。庄之蝶、唐宛儿、孟云房、白嘉轩、田小娥、黑娃,这些聪慧的人,颓废的人,耿直的人,狂野的人,革命的人,守旧的人都向我辈描绘着人性的复杂面目与命运的悲剧本色。十几年后,我们才明白,原来彼时在这块土地上,文化领域正处在80年代高歌猛进之后的低潮期,迷失和困惑是那个时代的主题,这样的作品也就应运而生。但对于彼时正热心于格物致知的我辈来说,乡贤的文字教会了我们对于悲剧的人生和命运,除了用 “□□□□□□□□” 的态度来对待之外,还要用愤怒的眼光来看待,愤怒之中的创造,往往带来指向心灵的作品。
这就又让我想到了大先生。我辈正是在从《废都》和《白鹿原》中走出来的时候,遇到了他的文字,遇到这个苍翠精致的灵魂,这个有趣的人。每每在他的杂文集的题记中,看到如此的情景:到了一年将尽的时候,他在灯下整理着过去的文稿,一本新的杂文集就要完成了。虽然他总爱说看到自己的生命就这样逝去,世道仍是黑暗,失望甚至绝望仍是大于希望,自己的劳作除了与光阴一同逝去之外,不过是给了失望的人一点安慰。
但我总揣想,在年末冬日的静夜里,能够整理自己的文稿,整理自己用一年的生命一年的悲欢换来的成绩,是一件十分温暖和好玩的事情。我想愤怒如大先生者,对于人性的绝望如大先生者,正是在这样难得的时候,才能于刀光剑影的动荡中体会一下自己的呕心的作品,虽然写出来仍是决绝的、对己对人不妥协的愤怒调子,但他的心里应该是得意的,甚至会时时被自己嬉笑幽默的文字逗得笑出声来,这一笑又被正在抽的烟呛到,咳嗽起来,读者们甚至能从文字中听到他得意的干枯的笑声。这是一个多么有趣的灵魂,能够从自己的绝望和愤怒中感受到创造的快乐。我想他一定被自己的创造性活动所深深吸引,世道再坏,坏人再多,只有创造本身才有意义,才好玩,才是他的救赎。
我想,同样的动机,同样的苦中作乐、跌宕自喜的得意时刻,也一定出现在 “贤说八道” 的作者身上,出现在我的乡贤写作那删去的几百字的时候。颇为奇怪的是,很多年我们受到的教育中,没有从这样的角度解读鲁迅的,直到某年在陈丹青的一篇讲演中才看到了类似的意思,颇得我心。
总之,感谢这些有趣的文字和文字背后有趣和愤怒的灵魂。他们或智慧或善良或狂放或沉肃,但都没有选择温和地走进一个个良夜,而是怒斥着光明的消逝。只有在创造中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只有在创造中才能体会心怀绝望的得意时刻,只有在创造中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有趣的人,只有在创造中才能战胜黑夜和死亡。这样的话用英文来说就是“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用“贤说八道”的话来说就是“曾被误认为科普作家”,用我的乡贤的话来说就 “□□□□□□□□ (此处作者删去几百字)”。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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